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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拿破仑,伟大的皇帝,这座城市里何处没有他的印记!旺多姆广场圆柱上的雕像,横跨塞纳河的以他的光辉胜利命名的耶拿桥和奥斯特利茨桥,更不用说巨大的凯旋门,那个花了几十年完成的大理石纪念碑,几百年后的人们指着它,依旧会说起拿破仑波拿巴的名字。他看向不远处的荣誉军人院,这座建筑金色的穹顶反射着月光,显得有些阴森,那位盖世英雄就长眠在那下面,站在这里,让吕西安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名留青史。
他走到了塞纳河边,从高高的石头堤岸上俯视着黑乎乎的河水冲击着荣军院桥的桥墩,从他看不见的河底深处传来低沉的浪花声。自从这座城市建立算起,已经过去了两千年,在河底的淤泥里隐藏了多少秘密?这声音听上去就如同这些秘密的回音,它们深埋河底,期盼着为人所知,却永远无法再见天日。他低头看着河道,如同看着一座被挖开的墓穴那会是他的葬身之地吗?
吕西安沿着堤岸一路走到面对着荣军院的广场上,这个庞大的建筑群是路易十四国王的手笔,167o年,太阳王决定建造这座建筑来安置那些在他争霸欧洲的战场上不幸伤残的战士,后来这里则成为了炫耀法兰西军事胜利的陈列馆。在这个建筑群里有一座以圣路易命名的教堂,而拿破仑皇帝的陵墓就位于这座教堂当中。
他并没有走向建筑的正门,而是沿着荣军院的侧面一路朝前走,来到了一扇狭小的铁门前,门上装饰着王国时代的鸢尾花图案。他微微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敲响了这扇门。
一个睡眼惺忪的门卫提着灯从黑暗中浮现,“您是谁?您要干什么?”
“请把门打开,我要进去。”吕西安摘下帽子,把自己的脸暴露在提灯的光线当中。
在灯光的照射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了一声惊讶的轻叫,“啊,是您,部长先生,您怎么这时候来这里了?”
“我只是想进去转转,”吕西安笑了笑,“趁没有别人的时候,嗯……我想要安静地走一走。”
从他的表情上看,那位门卫显然并不理解吕西安的想法,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毕竟大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那我给您把门打开。”虽然不符合规定,但没人愿意得罪一位内阁部长哪怕是一位快要下台的部长。
吕西安进了门,从那个门卫手里接过提灯,递给对方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作为感谢。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建筑的深处,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走廊里回荡着,白日里这里总是人声鼎沸,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游客,而当外国元前来访问时,政府也经常选择在这里举办盛大的欢迎仪式。可现在除了他以外,恐怕还游荡在这里的只有那些最早可以追溯到167o年的幽灵了。
通向拿破仑皇帝陵墓的大门并没有上锁,吕西安轻轻一推,安装在黄铜枢纽上的门就打开了一道足以让他通过的缝隙。皇帝的陵墓是一间圆形的厅堂,巨大的石棺位于正中,四周是一圈大理石走廊,走廊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盏吊灯,照亮了整个墓室。
吕西安靠着一根大理石柱子,抬头打量着体积称得上庞大的红褐色石棺,这座石棺看上去是如此威严,仿佛是为皇帝打造的在另一个世界的宝座。如今长眠于其中的这个人被世人称作伟人,而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科西嘉岛的小地主,而这个岛甚至只是在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年才成为了法兰西的一个省。与其他的凡人一样,拿破仑波拿巴也不过是众神的棋子和玩物,们把他从一个碌碌不得志的小军官变成了欧洲的主宰,可转眼之间又剥夺了他的一切,让他客死万里以外的荒岛。在得到了无数,也失去了无数以后,拿破仑波拿巴,一位科西嘉小地主的儿子,终于在历史上有了一席之地。
吕西安翻过了大理石的栏杆,他走到石棺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大理石。皇帝的遗体被包裹在七层棺椁当中,吕西安不由得好奇那遗体是否也和这大理石一样冰凉?他想起了那个典故:当奥古斯都屋大维击败了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埃及的都城亚历山大港时,埃及人恭请他去参观亚历山大大帝的的遗体。罗马的君王高傲地俯视着大帝的骷髅,说:“我要来看的是一位君王,而不是一具尸体。”
吕西安握紧拳头,锤击了几下石棺,出了几声沉闷的响声,拿破仑会感受到他的震动吗?他环绕着石棺行走,皮鞋底与大理石地面产生的敲击声格外响亮,在穹顶之下回荡着,如同那些已经长眠的人物所出的声音。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伟大人物:拿破仑,塔列朗,富歇,缪拉,苏尔特和贝尔纳多特,这些响当当的名字,在成为皇帝,国王,亲王,公爵和元帅以前,也不过是小军官,堕落的教士,数学教师,逃债的老赖和大头兵。他们躲在这个死亡的厅堂当中的阴暗处,因为他的不敬出嘘声,却也为他的野心而喝彩。他们谈论着自己的野心,谈论着在走上飞黄腾达的大道时所付出的代价,他们欣赏地注视着吕西安巴罗瓦,因为他是与他们一样的人,他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他感到一种新的能量让他重新有了勇气,他感到历史的洪流正在他的身下聚集,欢快的潮水越涨越高,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朝着至高之处抬去,而他绝不会退缩,过去的历史在他身后,而未来的历史正在他眼前展开。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得到了众神的青睐,凭借着们的帮助,吕西安巴罗瓦,布卢瓦城的骑兵中尉那血统成疑的儿子,也能够成为伟人。
第2o5章交割日
吕西安醒了,他是被一种古怪的感觉惊醒的。他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想起了爱伦坡的那部小说《陷坑与钟摆》当中的情节,在那个故事里,一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被绑在地上,亲眼看着摆动的铡刀缓慢却又不可抗拒地朝自己的胸前落下来,却什么也做不了。
薄薄的窗帘完全无法阻挡明亮的阳光,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怀表:差十分钟十一点。
酸痛的感觉从他的后背向全身扩散他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硬的床垫上睡过觉了。当他小时候在布卢瓦时,羽毛床垫全城也没有几家支付得起,大多数家庭的床垫里填充的都是麦草和木屑,那时候在这样的床上他也能睡的很香,可如今这样睡上一晚都能让他腰酸背痛:这是已经习惯了舒适豪华生活的身体向他出的抗议。
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冲淡晨起时嘴里的苦涩感。店里的伙计给他送来了早餐:香肠,撒了太多胡椒粉的煎鸡蛋,还有用黄油炸过的面包片,而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等待处决的囚犯,而这是人家给他送来的最后一餐这当然是个可笑的想法,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脑袋被愤怒的民众砍下来,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吕西安他可是英雄,是“揭露专家”,等待他的毫无疑问将是欢呼,荣誉和掌声,对此他不应当感到怀疑的。
这是政商界的重磅炸弹爆炸之前的最后一天确切地说是最后半天,事实上,在下午两点钟以前,报纸的清样必得被送去印刷厂,这也就是说,现在相关的报道应当已经撰写的差不多了。吕西安本以为自己会感到紧张,然而经历了这一周的起起伏伏,他似乎对这件事的未来展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兴趣如今他唯一的期待就是这一切能够尽快了结。
这家旅馆并没有装备自来水,于是吃过晚饭后,吕西安让人把热水抬上来倒进浴缸里。他往浴缸里撒上了一些盐和肥皂水来消毒,当他泡进热水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平静的满足感,热水划过他的皮肤,让他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手温柔的触感。那时他们并没有黄铜浴盆或是大理石的浴缸,母亲是在一只大木盆里给他洗澡的,她让吕西安坐在盆子里,用水瓢舀起水来浇在他身上,然后用毛巾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毛巾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而他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了玫瑰花。
然而母亲早已经不在了,于是洗完澡之后他也只能自己用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他坐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让自己的思绪四处飘散。阿尔方斯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他是否有所预料?伊伦伯格银行这艘大船正行驶在水平如镜的海面上,然而在航线前方的黑暗中,却隐藏着一座巨大的冰山,这位掌舵的舵手什么时候会注意到前方的危险呢?
啊,不,这样比喻并不恰当,在这艘大船前方的并不是冰山,而是隐藏在海面下方的水雷,而亲手布下这些水雷的正是他,吕西安巴罗瓦。他已经尽了全力来说服自己这样做不但有必要,而且在道德上也不无理由可其他人会不会接受呢?如果他们依旧将这艘船的沉没归咎于他呢?当几百万人倾家荡产以后,他们的怒火会全部落在阿尔方斯的头上,还是其中的有一部分会转向他?这样仔细一想,当时贸然去找罗斯柴尔德夫人改换门庭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可这还不是因为阿尔方斯把他逼迫的过分了吗?
他感到心头又燃起一阵无名之火,这种怒意像熔岩一样,随着心脏的跳动喷射,沿着他的血管流向五脏六腑。如今的局面当然是阿尔方斯的错,这个人的疯狂举动让所有人都处于危险的境地这当然不是说他吕西安一点责任也没有,但若是细细分析,他所做的一切基本上不也是身不由己吗?既然如此,那么他不也是这出闹剧的受害者吗?也许阿尔方斯起初买进运河公司的股票是为了安抚其余的银行家,让他们不来针对吕西安,但到后来他还继续买进,这完全是为了盈利而进行的投机行为,他维持住这个巨大的泡沫是为了他自己,仅此而已,吕西安并不因为这个而欠他的什么人情。
这样一想,吕西安感到自己好受了不少: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他脑子里生几次,而每一次他都是用类似的话术让那个名为“良心”的不识趣的声音闭上嘴。他下楼去前台要了一本通俗小说,回到房间里用这本书来消磨时光他打定了主意在今天的晚报上市之前绝不走出这家旅店一步。
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应当做什么?这个问题这些天里已经在吕西安的脑袋里出现了许多次,而随着时间的一步步前进,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了要不了一个月,阿尔方斯就会永远从他的生活当中消失,就像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一样,而阿列克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造访。这座城市里住着几百万人,可有几个他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呢?在他的身边多的是下属,谄媚者和政治同盟,可这些人有几个他能推心置腹呢?过去的阿尔方斯可以,离开的德拉罗舍尔伯爵也可以,可这两个人都被他亲手推开了。
有不少人曾经向他暗示过:他应当结婚,如果他能娶一个有门第的太太,那么既可以引岳家的势力为奥援,夫人也可以为他主持客厅和沙龙毕竟一位单身汉的客厅是很难成为社交界的知名聚会地的。他又想起了爱洛伊斯伊伦伯格曾经向他提出过的婚姻建议,等到下周,恐怕她若是还想要和他结婚,唯一的理由就是要在新婚之夜的晚上割开他的喉咙吧?时间不过是过去了一年,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唉,不管怎么说,他并不爱她,因此即便两个人成婚,这场婚姻也不过是一种更高级的同盟关系。他不由得有些怀疑难道真的有人因为爱情而结婚吗?在来到巴黎以前,他并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虽然曾收到过不少情书,但他那时候一心想的只是出人头地;而来到巴黎以后,他与阿尔方斯,路易或是阿列克谢之间的关系又掺杂了太多的利益,欲望和算计,或许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某种温柔而亲切的友谊和信任,但这种感情要么早已经随风消散,要么就只剩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勾心斗角以及种种难堪的事情,正如海涅所说的那样:“我播下地的是龙种,可收获的却是跳蚤。”
如果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那么会有不同的结局吗?若是他没有接待那位给他送来巴拿马运河文件的女士;或是当布朗热将军在选举的关键夜晚游移不定时,他的劝告能够更有说服力一点,那么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或许不会吧,人生的无数可能就像是从同一座山上源的不同河流,或许路径不同,但终归是要注入大海里去的。
他想要得到地位和金钱,因为这对于他而言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必需,他无法想象那种平平无奇的一生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娶一位普通的妻子,生几个普通的孩子,每周末带着他们一起去教堂,夏天坐火车去郊区的小旅馆度几个星期的假那将是噩梦般的一生。为了避开这样的噩梦,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很公平,甚至称得上是幸运:许多人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可却根本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在这个世界上,公平从来都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
这一系列的想法弄得他有点疲惫了,于是他重新躺回到床上,随意地翻阅着那本从前台拿来的半旧的小说,那是一部书信体的作品,描绘了一个年轻的神父在良心,欲望和世俗利益之间被来回撕扯的痛苦经历。在吕西安看来,这书里所描绘的所谓挣扎简直幼稚浅薄至极,而作者的道德说教读起来也实在是虚伪,于是他不屑地把书扔在床头柜上,很快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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