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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嗬嘿”
十几条胳膊同时绷紧,合力将一根粗大的木梁抬离地面。大梁的下方是遍地的瓦砾与家具碎片,中间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尸。他的头颅和半边身子都被压瘪了,血和脑浆在地上凝固成一摊触目惊心的污秽。
啧啧的惋惜声从周围响起。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垮了屋舍,脱了架的大梁斜倒下来,正正地砸中这个正在床榻上酣睡的倒霉鬼。
吴不平凝视着这一番惨状,紧皱眉头,一言不。
这套宅子位于南京城太平门内的御赐廊,这一带的官舍是洪武年间为都察院修建的。眼前这死者穿着一身团领青袍,胸前补子依稀可见一只七品獬豸,显然是一位监察御史。
昨晚那场地震,震塌了城里许多房屋。工部的匠户忙不过来,应天府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三班差役,一起抢险救灾。吴不平身为总捕头,负责巡查各处,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听说这里死了位御史,他立刻赶了过来。
吴不平今年六十二岁,永远是一袭皂色盘领公差服,头戴平顶巾,腰别铁尺、锡牌,走起路来透着一股敦实的气势。他独领应天府皂、壮、快三班总头役,屡破奇案,虽是北方人,可整个南京城地面无人不识。公门里都称其为“吴头儿”,江湖人唤他“铁狮子”,老百姓则大多爱叫他的本名哪里有不平事,哪里就有吴不平。
他问过死者左右的邻居,原来这位御史叫郭芝闵,扬州府泰州人,是南京广东道监察御史,单身赴任,并无亲眷跟随。可怜郭御史刚搬来这里没多久,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是一桩明明白白的意外,倒不必去花费心思破案。内院的尸身暂时不能动,吴不平便让衙役们退到外院,继续清理废墟。
五月天气,已有了些许闷闷的暑气。一个小衙役用白褡膊擦了擦汗,低声抱怨道“吴头儿,你说这老天爷还有完没完,咱们金陵都震了几回了”
自从永乐迁都之后,南京人心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怨气,平时从来不称自己为“南京”,而以“金陵”呼之。吴不平听到这问题,没吭声,周围的同僚们却轰的一下议论开来。
昨晚的地震,可不是第一回了。今年一开年,南京城跟中了邪似的,隔三岔五就来一场地震,每震一次,城里屋舍就得倒上一大片,害得官府忙活好久,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衙役们有的说十三四次,有的说是十七八回。最后一个老衙役晃着脑袋,炫耀似的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工部当书手,那边都有记录。上个月你们猜金陵周边震了几次五次三月你们猜震了几次十九次再上个月,二月,又是五次算上昨晚那一场,开春以来金陵城足足震了三十次”
三十次
这个乎常理的数字,把大家都吓到了,废墟上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咱们金陵啥时候这么震过会不会果然是真龙翻身哪”
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是洪熙改元的第一年,正月刚过完,南京便地震频频,坊间传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皇上本非真命天子,却窃居帝位,惹得真龙生气。真龙一生气就得翻身,一翻身可不就地震吗
这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没人说得清楚。反正老百姓就爱怪力乱神,于是这说法不胫而走,连这班衙役,也公然议论起来。
“喀,我看这真龙也是脑壳不灵光,放着北平不去震,折腾咱们金陵干吗。”
“京城早留在这里,哪里会出这么多乱子”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哪,不是地方不行,是”
“兔崽子,一个个嫌脖子痒痒了都快给我专心干活”
吴不平一声厉声呵斥,生怕他们说出更离谱的话来。衙役们赶紧停止闲聊,继续埋头干活。
吴不平环顾四周,正要沉心琢磨,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看向门口,只见从宅院外头晃晃悠悠进来一个人。这人瘦瘦高高,细眉挺鼻,白净得好似一个读书人,可脚步虚浮,双目看着特别迷糊,一脸的惫懒。
“爹,我来了。”
那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浓浓的酒臭味,来自他袍襟前洇的一大片酒渍,想来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吴不平眉头一挑,闷闷回了一个字“嗯。”
“妹妹说你早上没吃饭,让我带点新烙的炊饼来。”年轻人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拍拍脑袋,“哦,好像忘带了。”
“不妨,我不饿。”吴不平道。周围的衙役们专心收拾着砖瓦,脸上却都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说起来,这也算是金陵一大谈资。吴捕头是个凶人,无论城里的浮浪顽少还是南直隶的悍匪大盗,无不深畏其名。这位连知府老爹都要客气奉茶的奢遮人物,却家门不幸,养出一个废物儿子来。
吴捕头是个鳏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吴玉露今年十五岁,儿子吴定缘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吴定缘脾气乖僻,懒散成性,据说还患有羊角风,时不时就病什么的,所以至今未曾婚配。这人整天从父亲手里讨钱钞去酗酒、逛窑子,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篾篙子”竹篾细软,拿去当撑船的长篙,自然是一无是处。虎父生出一个犬子,也是可怜。
应天府看在吴不平的面子上,让吴定缘在快班里做个挂名捕吏。不过这夯货平时从不出现,白吃钱粮。今天要不是知府严令全员出动,只怕还在家酣睡呢。
吴不平也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内院待命。那里除了一具没盛殓的尸体,再没别人。大概吴捕头觉得,宁可让儿子沾点死人晦气,也好过在活人面前丢人现眼。
吴定缘也不忌讳,晃晃悠悠地走去内院。过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呕吐,随即空气里弥散出酸臭的气味。外头的衙役们面面相觑,心想那个混账东西要是吐到御史的尸身上,乱子可大了。
没过多久,一个皂隶匆匆从街上跑过来,道“吴头儿,吴头儿,府里来的消息,太子进外秦淮河了。”
吴不平“嗯”了一声,当即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不忘冲内院高声喊了一声“定缘,出来点卯了”过了一阵,吴定缘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懒懒地斜靠在一处断柱旁,与大部分人保持着距离。
吴不平环视四周,沉声道“你们这群不省心的东西,一会儿上番,把招子放亮点。这次太子到南京,守备衙门的老爷们下了严令,名册上有役名的,只要没死都得去沿街站岗,从东水关到宫城这段路,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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