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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人……”叶永甲听闲人一说,登时想起什么似的,顾自寻思。转过身子时,成从渊早把两小盏茶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叶永甲这边。叶永甲拿起茶,抿了几口,淡淡的没什么滋味。
他低声与成先生说:“我去前面学塾看一看,您慢慢喝着。”说完,就顺手指了指。成从渊一脸茫然,问他:“什么学塾?没事蹦出这一句来。”叶永甲笑道:“那帮人说前头盖了间学塾,是一个南京人办的;听他们说的,倒像教我的那卫先生哩。”
成从渊皱了皱眉:“爷与他没啥交情,他还教那些屁理,被老爷一顿骂赶出来了;这种人见不见……”
“成师父,话也不能这么讲。卫先生虽是脾气大些,但心正礼恭,有君子之风范。况他乃名儒之后,去叙叙旧未尝无益。”
“爷想去我也不说什么。只提醒爷一句:老爷让我们来看房子,理当喝完茶咱们就走,显爷办事利索。这老爷好不容让爷来,若办得不妥贴,下人们肯定不服爷这主儿。得亏咱家人少,还能镇得住;要落个百口之家,个个不服,他们难道不整你一下子?”
成从渊语重心长,叶永甲却有些生烦:“成先生说的对。但若卫先生在此,不见诚是可惜罢。”成从渊知道劝不动,只得摆手任他去了。叶永甲便去屋外拉马,成从渊端着茶,朝外面喊:“我看着爷的马,您去就是。”叶永甲听见,将手一松,徒步从茶坊上了大路。
走不过几里,他就信步到了书院门口,看见那门两旁挂着两句诗,十个小楷形体的字极为醒目,写道是:
慷慨秋风起悲歌不为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录临川王介甫诗
他见了这句诗,想起卫先生的风范来,不觉生怀敬意。他挨着墙走,渐渐回想着那‘卫先生’的面容;一面随意望向墙内,见里头歪植着株青柳,却是青得亮,那枝叶直伸到墙外,在阳光底下闪着光,如一道绿烟似的。叶永甲呆观了好一会儿。但那烟渐渐薄了,一个拄着拐杖的清瘦文人挡在他视线的正前方,而那绿烟在叶永甲的余光里变得几乎看不清,才使他回过神来。叶永甲眼睛扫上去,刚看见其人拄的那根藤拐及那稍显佝偻的身骨,便慌回礼:
“卫先生……”
这回两只眼睛看清楚了:那人目光炯然射出英气,眉毛轻淡却仍见得尖锋,除了腰形与拐杖碍眼外,其余都能现出豪杰的仪表来。
叶永甲对他的家底身世略知一二,此人是南京卫家名儒之后,起名卫怀,字及民,号景山,另有一兄……至于如何拄上拐的,卫怀自己曾毫不避讳与他这个叶家公子说起,却是因小时候意外从马车上跌下来,躲了马蹄,但被车的木轮子碾了一回;父亲卫德辉让他躺了三个月的床,不许出门;之后伤虽养好,然当时似乎碾断了一根肋骨,以致于平日走一会儿就虚冒汗,不得已拄了个藤拐。卫怀认为这藤拐需陪他一辈子,但终究只随了卫怀六十三年便被遗忘在南京议政厅前。
“我可当不起……三十六的先生,你们叶家也真给面子。”
叶永甲猛然一抬头,愣住了。
“怎么?叶大人派你来又想把我请回去?”卫怀将藤拐向上一拄,慢慢转身。
“我也不曾得罪先生,先生何必怨言相向……”叶永甲有些着急,卫怀只回头轻轻瞥了他一眼:“我刚来时,你家可是盛情相邀,要我来教你;把我赶后,却拿些话来挖苦我。你来此想让我说什么好话,与你家重归于好,还是别费心了。”
“这些事学生也不知道,卫先生就不要错怪罢。”
卫怀叹了口气,遂回身问道:“你寻我来干什么?”
叶永甲脸色渐渐回转,笑道:“我来听先生是如何救弊的。”
卫怀见彼真心听教,一时也摆脱了那冷峻不屑的神色,道:“何谈救弊!我不过是略微尽点士人之责,让下的人看看,儒生不止会闷头考据。”
叶永甲点头赞叹,卫怀也不理会,顾自说道:“我生于名儒之家,一些事也可眼见;一些事并无眼见,但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我这提议分八条改革之略:改盐法、限名田、扩科目、省冗费、废时文、抑豪强、弛榷禁及立书院。重点在‘立书院’一条上,乃是许书院之参政论奏,若朝政有误,书院必有议者,此乃以下限君权也。然书院若皆空谈无用之人,则许其上书亦于国家无益;必严书院之选拔,方能尽其责也。”
他复走了几步,藤拐吱吱的响声作个不止。“我知其中一法若行,定有别患;但不寻破计,下哪能安稳?”
这时叶永甲條然站起,“可卫先生在此无援无恃,不能一试法,与空谈何异?”
“我当然明白。明日我就离了山东,回南京老家:正好南京知府6放轩征辟我为掌书记,我有意投之。从此我干我的事,你考你的举罢。”说罢,他用力挺直腰板,朝远处便走,但不敢走快,凭着拐一步步捱。
叶永甲跟紧一步,说道:“你以为你再不用见我哩!我若任职上了南京,先生这事就有盼头了!到时候你总不会还记我家的仇吧?”
卫怀听罢,只冷笑一声,复举步离去;叶永甲心里很不得意,又不敢动怒,最终只是瞪了卫怀一眼,便气冲冲走了。
“爷诶!”叶永甲刚从大路下来,就看见成从渊牵住两匹马,恭敬弯腰作揖;叶永甲忙要扶住他,却被他反手拉上马,“爷您倒和那卫怀叙得欢,我可等死哩!日头都临落了,咱快去办大事。”叶永甲也不说话,便匆匆跟成从渊去看房子。
时间紧急,倒也没多少房子可观,仅寻得三间坊,也还能凑合;可巧都没有图,叶永甲方才真正焦急起来,亏有成从渊指点他,不到一个时辰,三间坊的记文就出来了。成从渊在院子里踱步,抬头看那日光,仅在西方透出那金红的一抹霞光来。他急得向下吐一口唾,一扬头,叶永甲终于从房内出来,二话不说,扯着他就走,叶永甲的步子渐趋,一抬胯猛然跃上马去,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言语,额上都溢出汗来,两匹马朝着南面撒开蹄子就跑。
“老爷!”叶永甲一踏步,蹬在门槛上,脚上一溜,趔趄穿过几间门房,望那书斋里就是一跪,叶隆还危然端坐,手里捧着书出神。半才站起来,环视四周,瞥见身旁的下人个个惊疑的神色,自己面上也闪出惊讶、愤怒、羞愧来,轻喝一声:
“你……你们下去。”
成从渊还立在门后。叶隆不管他,咬牙切齿说:“这事你都办到入夜了,你乡试要考的时候,恐怕给你十你也做不完!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最好从明个起,让成从渊把你锁在这,学学如何用心!”他并不看叶永甲,往斋外走去,成从渊出来相迎,叶隆怒气仍然不解,面朝着成从渊,一指跪在屋里的叶永甲:“从渊啊,我把钥匙给你,你把四面的门都锁上,别忘了角门也锁。叫他好好读书。”叶永甲耳朵里并没听见成从渊有任何求情,只有脚步声响,叶隆好像出去了。
叶永甲长舒一口气,慢慢起来,又听见门响,又赶忙跪在上,颤着身子。随后,将眼睛向门那里瞥了瞥,口水向喉咙里一咽,迟疑起来,跑去找成从渊,看成先生在角门处上锁,急上前扯了扯他,成从渊左手一扬,右手迅把门插上,回过身来,表情冷峻。
“先生……”四目对视,他无奈向成从渊笑了一声。
成从渊道:“我也不说爷,爷只有听老爷的话,明个清起来就读书,也叫老爷清闲会子。”
“是,是……”叶永甲面上有些羞愧,一转脸就奔到书房里。
成先生还在锁门,只听见“咚”一声,紧接着就传出‘唰唰’翻纸的声音。
他又瞧瞧窗户里,最终心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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