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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娘出水的时候,牛二还在江边跪着,他扑到娘的身旁,抚摸,呼喊,跪拜,恸哭。大家要给牛二娘抬走的时候,牛二还跪地不起,说要等捞大哞。有人劝,膝盖吃不住,他不起来。有人劝,跪着也无济于事,他不起来。有人劝,大哞还不知道要捞多久,别等了,他不起来。萧雨歇不忍心,劝说:“二哥,没有老子拜儿子的,这样折了大哞下辈子的福分了”,牛二才吓得赶紧起来。
但是他没有离开江边,就跟着捞水底的一路往下游去。牛二娘安置在家里后,牛二媳妇送饭送热汤送衣物,来回在家和小店儿村间奔波,她不敢让小哞自己在家,就让小哞在江边和爹一起待着。但申时过了,大哞还没见踪影。因为天光暗了,水也冷了,行规只能翌日辰时继续打捞,捞水底的上岸插了个木杆标记了位置离开了。牛二拉着小哞,对着翻涌的江水,说:“大哞,你听得见,就赶紧现身,跟爹回家。”
又翌日,捞水底的继续往下游一路寻去,没多久,寻到小营村下游的大营村再往后五里的一片芦苇荡,找得了大哞的尸体,已经胀大漂浮起来,被芦苇拦住了。这地方,前几日瓦盖村的村民寻到过,并没见到浮物,应该是刚浮上来的。牛二喝住了要去看哥哥的小哞,自己上前跪倒,完全没有计较恶臭、腐烂和蛆虫,抱住了大哞,说:“你听到爹唤你了是不是?大哞,咱再也不怕鱼咬了,爹来了。”
这时候,牛二媳妇送热汤来了,牛二赶紧扯下自己的衣服,遮上大哞,喝到:“娟儿,你别看,你看不得。”牛二媳妇慢慢走过来,跪下,说:“什么样子都是我十月怀胎养起的骨血,我怎么可能怕呢?”她小心掀开盖上的衣服,看到了牛二怀里不成模样的脸庞,她没声响的流泪,一只一只摘下来在大哞眼眶里、头骨上爬动的蛆虫。
又过了一日,牛二娘和大哞下葬,牛二娘和牛二爹合葬,大哞葬在一旁,陪伴二老。临要封土,小哞说等等,他拿出两块用娟纸包着的桂花糖,给奶奶怀里放了一颗,给哥哥怀里放了一颗。他说:“奶奶吃糖,哥哥吃糖,又香又甜,吃了就不怕冷了。”封土,磕头,烧钱,小哞也会熟练的磕头了。牛二突然搂起媳妇和小哞,情绪激动,哭着说:“咱家再也不能有一个人出事了,咱家要平平安安”,他直逼得老婆和小哞做了毫无意义的许诺,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儿情绪。
这日也是萧雨歇娘的头七。萧雨歇帮完忙,也去给自己的娘上坟撒钱,七日前的茫然更加茫然。他给娘念叨了这几日生的事,然后问:“正直、勤劳、善良换不来平静安和的一生,难道真是怨命么?”
朱家。朱勤怒拍了一下桌子:“你个蠢材,他本就要走了自己活,现在家里又少了一老一小两张吃饭的嘴,还拿什么留住?”
田三陪笑:“老爷,别着急生气。我听说,他给街坊谢银得有十两,捞尸又用去一百二十两,丧葬至少五十两,这短短几日用没了他两年多的薪银,我看他买田亩的计算肯定是泡汤了,还是会留在店里的。”
朱勤变脸:“哦?花了这么些吗?那事态还可以再看看。”
这时候,朱勉进来了,田三知趣的告退。
田三走到院子里,想到刚才朱勤冲自己拍桌子瞪眼,怒火儿不再压住了,心想:“脏活儿我干,收益是你朱家的,还拿着大,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秦梵音正在院子洒水,“砰”的一下撞翻她的桶,水撒了一地,秦梵音还没反应过来,他一个巴掌乎了上去,“没用的东西,桶都拿不住,还不快擦干净”,然后大剌剌走了。一切都生的太突然了,秦梵音愣了下,愤怒的看着田三的背影:“怎可如此对人!”
屋里。朱勉给朱勤问了安。后说:“爹,牛二又来说,不辞工了。”
朱勤:“哦?”面有喜色,“很好。他不走,就没人会走了。”
朱勉:“牛二每次要买田,家中就会出事,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爹,该不会和你有关吧?”
朱勤扭过身子,眼光锐利的审视儿子,又赞其聪慧,又恐其鄙夷。他没有说话。
朱勉开口时并不确定牛二的事确实与他爹有关,他只是试探一下,但朱勤的失语已是回答。他情感上接受不了,他不可置信的问:“只是为了留人下来?前度伤人钱财还罢,这度伤人性命。爹,在你眼里,钱财真比得上人命重要么?”
朱勤在朱勉七岁上送他去读书,是为了他进可仕退可商。但自从读书了,他越觉得朱勉妇人之仁,失了野性。今天既然他自己撞上了自己的秘密,那就不妨上上一课。
“儿啊,咱家做苦力行的,如若这天下没了苦力,我们何以为生?既然吸了苦力的血,再生怜悯苦力的心,那就是自欺欺人。伪君子不如真小人,你赶紧扔了这些无益的枷锁,像爹一样,坦坦荡荡吸血。”
坦坦荡荡竟然可以冠于吸血二字?朱勉被镇的愣住了,一时语噎。
朱勤继续说:“一个苦力他要活一家人一年需要八十两钱,那我们就只能给他八十两。如果他有了九十两,一日日的存了,有了余粮,他必然要脱开苦力的营生。给过他维生的薪银,就是掘我们自己的坟墓。但可以给七十两更好,让他再来你这里借十两,那咱们的苦力来源稳稳当当,只增不减。”
“一个苦力能给咱家赚多少钱?”
“一千余两。”
“却只给八十两?”
“你还没明白,定价的关键不是他能赚多少,而是他需要多少能活。”
“因为牛二家有了过活命的钱,你对牛二动手?”
“牛二他家,太走运了,不遭灾不生病,还人人能赚生活。眼瞅着就脱了苦力营生了。”
“就不能放他一人么?”
“一人可不做苦力,则人人可不做苦力,不能给大家看见了离开这苦力行的路。他们学习能力太强了!”
“爹,就算你这套理论能自圆其说,你就不怕官府?”
“你觉得官府又是维护谁的?”
朱勉一愣。他还是不死心,“那你就不怕天道?”
“虎食兔,兔食草,就是天道。”
朱勉愣愣的走出堂屋,他脑子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漩涡吞噬着他曾经平静的内心,在他脆弱的世界观上施加一场他承受不了的风暴。他踢翻了秦梵音的桶,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水撒了一地。秦梵音叫了声少爷,他也没有听到,梵音注视着他的背影,今天这个少年背有些驼。
晚间,秦梵音往朱勉房里送浆洗好的衣物,现他愣在书桌旁,眼光并没有聚焦在任何物体上,还是白日里看到的恍惚模样,他桌上摊开着一本《前朝政要》。秦梵音走上前,给少爷添了杯水,问了句:“少爷,你没事吧?”朱勉晃过神来,现秦梵音不知何时近了身旁,他问秦梵音:“这本书说,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务实求治、与民休息。我在想,国依于民,是怎么个依法?于民休息,是怎么个休法?”
这……
秦梵音:“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如若民丁一日比一日兴旺,一日比一日富裕,一日比一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休民做到了。民亡则国亡,民存则国存,国依于民,则国与民是生死相依,民终究在国前。”
朱勉眼里亮了一下,他喃喃说:“这么简单么?”他脑里是另一场风暴,他还要消化。
秦梵音见他又愣了,就缓缓退出去。朱勉回过神来,对着背影说,“那日,我爹不该下令打你,但我劝也不会有用,望你见谅。”
牛二回到脚手房,一如以前,每日日出而作,船单搬满了方回。能歇一下的时候,大家都开解牛二,张三、李四、王五几个要好的更是想着法的逗他,还给他塞吃自己的吃食。牛二知道,这脚手行里的每一个人,谁家不曾遭过难,死过人,谁不是过的一塌糊涂,他们都努力活着,还挤出笑脸来安慰他。他心里暖,他不能矫情,他强制给自己打了气,表态到:“兄弟们,我没事,咱们还是一起扛好货包,我不信日子没有个指望。”
萧雨歇,也因为答应了朱勤,应差来店上核算往来账目,也兼做雇主们的陪茶陪聊。秦梵音,因为萧雨歇的到来,每日多了一件事,就是往前店去给萧雨歇送午晚两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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