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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妈轻轻一推,淑苇便跌跪下在床前,她把脑袋藏到不住轻轻抽泣着的姐姐的腋下,小狗似地拱了两拱。
姐姐淑真转过脸来,暗色里,标致的脸上两只肿得桃儿似的眼睛,她伸手搂了淑苇,用脸去蹭着妹妹的头发。
就听了张妈突地拔高了声音叫:“太太,太太!”
淑苇抬头看着床上的妈妈,听得她喉咙里咯咯的两声,咽了最后一口气。
姐姐尖声地痛哭起来,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声。
小大姐拈针也哭出来,却又不敢大声,这丫头连哭起来都是那样地名不正言不顺。
淑苇忘了哭,只觉透骨的凉,这大伏天里,她生生地打了一个哆嗦。
接下来的记忆便模糊了,然后,淑苇就记得自己穿着白色的里衣,上面一个扣子也没有,布质粗糙,磨着她的皮肤,里衣外头罩着浅黄的麻衣,就那么一块粗麻,半点针线也没有,披在身上,腰里一条尺把长的白布带子,扎得紧紧的,还戴了顶孝帽。边上跪着与她同样打扮的姐姐淑真,她们面前的大火盆里,呼呼地燎着火,一摞一摞的银元宝与黄纸钱在火里翻腾燃烧,扑扑扑地飞起烧得发了白的灰来,掀起一阵阵灼热的气息,熏得淑苇的脸紧绷绷地像罩了层纸壳子。
淑苇撑在地上的双臂开始蔌蔌地抖,她转眼去看母亲的屋子,黑洞洞的,淑苇知道,母亲的棺木停在里面,原本说是要按规矩在家里停上个天的,可是,天气这样热,父亲决定,明早就把母亲的灵柩送到城外的姑子庙里,然后送回老家湖熟乡下去下葬。
淑苇只是怕,只是怕,怕得忘记了哭,怕得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才刚一拨来吊丧的人刚走,父亲送他们出去。
父亲进来了,淑苇看到他的后背有老大一块湿了的汗迹,一路直到腰际,他掀起长衫的下摆坐在椅上,脸庞比以往更瘦更黑,眉毛纠结成一团大疙瘩,刷地打开折扇,用力扇着风。
张妈进来,伏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淑苇只听见:“伊来哉。”几个字。
父亲显得十分不耐烦,又呼地收了扇子,在手心里叭叭叭地敲打着,说:“我去看下。”说着抬腿出去了。
张妈过来把淑苇姐妹拉起来,招呼她们去厨房吃点东西,天太热,肚子里没食,怕头晕或是中暑。
淑苇透过厨房的窗子向外看,看见父亲与一个更加瘦骨嶙峋的男人站在一处,那男人面黄肌瘦,头发枯萎,躬腰塌背,手里捧了一摞纸钱贡品,淑苇转头对姐姐悄声说:“大伯又来了。又来了!”
淑真气哼哼地哑着嗓子说:“我们家里都死了人了,他还不忘记来打秋风!”
正说着,忽听外头哄地一声炸起了一团人声,然后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像在奔跑,夹杂着叫声,可是听不清爽,一瞬间淑苇觉出一种塌了天似的恐惧,一骨碌从椅子上滚倒下来,惊叫着张妈张妈。
张妈一拐一拐地进来,抚着淑苇的头顶:“不怕不怕。是好事情。说是日本人投降了。人都跑出去了。”
张妈拉了姐妹两个进到她们俩住的北面的屋子,叫她们坐在靠窗放着的一张竹床上:“你们千万别出去,外头人多,全是人,怕有拍花子混在里头拍了你们去!我出去看一下,就回来。”
淑苇与姐姐靠在一起,心里充满了恐慌,她觉得她的日子翻了个个儿,什么都不一样了。这变故叫她怕极了,稍一动弹,那竹床便咯吱响一声,连这声音都叫她怕,她对姐姐说,我冷。淑真在她额上试一试,不烧呀,她说,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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