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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三夜的火车硬座坐下来,他一身臭汗,满头尘土,从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奋力拥挤而出,辗转寻到了京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
流程并没有太大区别,过安检,排号,反映情况,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询问工作人员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支书的说法,再过三个月,大水就要淹来了。
“你放心,你反映的问题将会被转送给有关地方政(阿弥陀佛和谐)府,根据法律,一般情况下他们必须在六十天内办结。如果你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还有三十天时间提出二次申诉。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员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礼貌地送别他。
不久后他收到回复,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岿然不动,且批复要求各级乡镇和谐处理搬(阿弥陀佛和谐)迁工作。县城领导闻风色变,致电村支书要求对大河严加管教。
村支书俗事缠身,哪里来时间管教,气急败坏寻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楼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京城。
他的要求不切实际,罔顾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之后短短一月内四进四出京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冥顽不化,不依不挠,干扰正常工作,迅速地被列入“非正常上(阿弥陀佛和谐)访”名单,一去被拒,再去再拒。
这一日他满心焦虑疲惫再次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内走出,正与关心上访结果的记者小陈姑娘通电话——为了方便与“有关部门”以及小陈联络,他专门购置了一部廉价手机——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
“哎!这不是大河吗!”一个与他同样黝黑的汉子道。
他一看,原来是以前在县城开车时的工友,旁边还站了一位同样说乡音的中年女子。几个老乡还未寒暄几句,街边突然开来一辆面包车。打开车门下来一位领导——正是他们县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里和蔼可亲的那一位。
领导与他们和蔼可亲地招呼,而那工友与女伴似乎也熟识这位领导,双方对话几句,领导便说是专门来安排他们住宿,要大家一齐上车。
大河有自己常住的廉价旅馆,原本并不愿同去,然而领导宣称住宿免费,且笑容愈发和蔼可亲。一行人便都依言上车。
然后领导在半路下车,便只剩下车上几位光头纹身的汉子。面包车摇摇晃晃,开到了京郊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彼时山神正懒洋洋地倚在庙顶上摆弄几片竹叶子。几个随着父母来游玩的孩子围着低矮小庙跑来跑去,其中一个还弯下腰来把石像的红盖头揭开看了看,见到那张宽面长耳的脸,欢叫着“好丑哦!那个头好丑哦!”哒哒跑开。
神仙停下手里动作,偏头懒洋洋地看他们一眼。笑了一笑。他用手背触了触自己凹凸斑驳的半面焦容。丑么?
十几年前有个憨憨的小娃儿站在这里,跟他说,我觉得你好看。
而后那个小娃儿长大成人,而后离开,而后伤痕累累地回来。他跟另一个小娃儿说,你信他,他就在。他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最好的。
神仙指尖颤了颤,那几片竹叶的精魂便坠了地,散在了风里。他有些惶然地抬头北望,神州大地苍茫浩荡,看不尽的悲欢离合,他看不到他想着念着的那一个。
胸口骤然的紧缩,悲痛与不安袭上心头。
26、26
大河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喘息,半张脸沾了血。
打人的光头们已经散开了,骂骂咧咧地退出去,锁了门。
其他人赶紧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大河搀起来,用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给他洗伤口——他被光头们狠狠打了一顿,其中一个把他的脑袋掼到了红砖的墙上。
他那工友的女伴坐在一边焦急地抹眼泪,“哎哟,哥老官,谢谢你啊!哎哟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得挨打啊!这可怎么办啊!”(注:哥老官,方言,大哥的意思)
她先前被收走手机的时候,说了一句能不能把手机卡拆下来还我,就被踹了一脚,大河冲上去阻止,被打得更厉害。
大河的工友,因为喊着让他们别打了,也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半张脸都肿了。他扒着门缝往外望。外面院子大门紧锁,戒备森严。那几个光头大汉都坐在院子里玩牌,脚下一地的瓜子壳儿与吃过的方便面桶,横倒着几个啤酒瓶。
帮大河洗伤口的一个大妈操着西北口音压低声道,“小伙子,别看了,跑不了的。我们都被关了一个星期了。那边那个大爷,最早来,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
这屋里统共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各地前来告御状的老百姓,在走出信(和谐呀和谐)访局的时候“碰巧”遇到了自己当地的领导,接着便被各种手段骗到了这里,收走了通讯工具,锁在这间小屋里。
一群人或坐或躺,挤在三十平米大的屋内,低着声音偷偷地聊天,都说着自己家的冤屈。有的被占了地,有的被吞了款,有的倾家荡产,有的坐了几年冤狱,有的被打死了爸爸,有的被玷污了女儿。当问到大河,这个刚被众人见证了勇斗光头的英雄事迹的高大青年,他却只是闷声不吭。
他捂着头上的伤口坐在角落里,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光是看。众人当他身体不舒服,也没有多问,又悉悉索索聊了没多久,便都各自寻个地方休息。
半夜的时候大河试图弄坏门锁出去,被守夜的光头大汉听到声响,几人开门冲进来将他又一顿毒打。
那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有人都无比绝望地习惯与麻木着。他们将他扶起来收拾妥当,便又各自寻了角落萎缩起来睡去,浑浑噩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来自西北的大妈一边睡一边低低地哭,她梦到她的女儿,俏生生的年纪,被人侵犯,还污蔑她是卖身女。
大河在那逼仄的黑暗与催命一般的低咽声中,沉默地昏睡过去。
他们被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吃喝拉撒都在房内,每日只分得一点水和一点吃的。最早来的大爷每天在墙上划道道,算着他来这里的时日。他的儿子在煤(和谐呀和谐)矿事故里惨死,至今没有被刨出来,死不见尸。他每天都数墙上的道道,从东数到西,再从西数到东,就像在数他儿子被活活闷死在矿井下的每一分一秒。
大河学着他在墙上划道,从最初浅浅的两道划痕,到几乎深入墙体的密密麻麻的沟渠,到第二十道深沟的时候,他扣着石片的手指全渗了血,他划得那样狠重,那是绝望的恨意。
在这二十天里,他试图与光头们谈判,试图偷逃,试图打闹,最终都只换来一顿又一顿毒打。其他人都劝他不要再去闹,耐心地等,总有被放出去的一天——光头们只是收钱办事,不可能将他们活活关死,闹出人命——他什么都不理,他一言不发像头蛮牛,他被命运加诸给他的冰冷刀刃一片一片削去了全部的语言,只剩最后歇斯底里的挣扎。他要离开。他要争取那虚无缥缈的一点点可能,他要拯救他的山,或者,让他与他的山一起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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