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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荼,天边流火闪动,雷声隐约,整片天都是阴沉灰暗的,让人有些分不清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时辰,雨水噼啪敲打伞沿,陆证在一片浓密的雨雾里前行,心里却在想家中那桌饭菜。
也不知孙儿回去了没有。
曹凤声在旁亲自给陆证撑伞,一路上也不知是吹入伞下的雨气扑的,他眼睑湿润得厉害,忽然间,他听见陆证在这般骤雨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曹凤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陆证忽的又笑了。
那是一种破开万象的豁达,是一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
雨气湿润了陆证花白的胡须,他双手背在身后,一条脊骨仿佛从没有被年岁压垮过,他那双肩担过很多,小到一个陆氏家族,大到整个大燕朝廷,他作为大燕首辅的这十几载,他那双手将建弘皇帝扶到龙椅上,从此以后,他以“修内令”这剂苦口良药亲手剜除附着在大燕这片锦绣河山之下一处又一处的暗疮。
曹凤声将陆证送至内阁小楼前,此时并无阁臣在当中办公,似乎有人有意屏退那些堂候官,如今小楼里竟什么人声都没有。
曹凤声看着陆证走上石阶,那厅中供奉着一尊孔圣像,天边雷鸣飞火,锐利的薄光在孔圣像上闪烁几道。
“陆阁老!”
曹凤声忽然唤了一声。
陆证闻言一顿,回过头去,曹凤声在石阶之下,一手扔开了伞,如瀑的雨水很快浸湿他的衣袍,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阁老,奴婢送您。”
陆证看着他,早春的雨气带着寒意丝丝缕缕扑在人的脸上,他叹了口气:“曹山植,我曾想过,若你不是个宦官,也能是个入仕为官的好苗子,说起来,不论你信或不信,当年与你两个扶着咱们的陛下坐上皇位,一块儿跟赵籍斗,也不是没有过十分凶险的境地,但我却从未觉得与你联手是一件所谓的丑事,白苹的人爱提,是因为他们只能用这个来证明我不够清流而已。”
曹凤声眼睑一下泛酸,泪意却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淹没:“奴婢知道,奴婢一直都知道,哪怕奴婢是个阉人,您也从未因此而看轻过奴婢,奴婢还知道,在您的心里,从未有过什么清流阉党之分,您心中……是大燕山川千万里。”
陆证闻言,笑了一下:“曹山植,你也算得我的一个知己了。”
曹凤声浑身一震,他俯身额头重抵入满地雨水里,哽咽:“奴婢阉人一个,不敢做您的知己,奴婢……奴婢今日送您,来日,奴婢便去见您。”
“你老了,想必也有老寒腿吧?别跪在雨里,走吧。”
陆证的声音伴随雨水落来曹凤声耳边,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清陆证掠入厅中的一片衣角。
内阁楼上是几位阁臣的值房,有时政务太忙,阁臣便歇在此处,陆证做首辅的这十几年来,楼上那间属于他的值房几乎快成了他半个家了,他常常歇在此处,夙兴夜寐。
此时值房里燃着灯火,一道人影映于窗上,还未待陆证走近,那道门便“吱呀”一
声开了,房中那人就站在门口,一身青棉布袍,没有什么纹饰,年约五十来岁,头发是乌黑中掺杂着白霜的痕迹,一根卷浪纹的木簪束发。
“陆阁老。”
他先唤了一声,随即撩起来衣摆,跪了下去行大礼:“学生郑鹜,拜见阁老。”
陆证看了他片刻,虚扶他一把:“凫渊,你起来。”
此时内阁小楼中没有任何宫人,也没有堂候官,房中郑鹜亲自烧好了一盆炭火,还煮好了茶。
他端来一碗热茶奉给陆证,随即立在一旁。
陆证坐在书案后,看了一眼面前冒着热烟的茶碗,抬起眼皮:“你坐。”
郑鹜不敢不坐,当即拉来一把椅子,隔着一张书案与陆证对坐,陆证一开始并不说话,他仿佛在等着那碗茶不再那么烫,好一会儿,才端起来抿了一口,润过嗓子,他这才开口道:“凫渊,若这个人不是你,我还真不敢放心。”
郑鹜放在膝上的手动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像多年前在牢狱中,隔着牢门,他看着外面的当朝首辅。
“大燕立朝两百年,太祖皇帝好不容易从外族手中夺回汉人的天下,立下不世之功,后来的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开创了一个盛世,再往后历经几代,这基业传到先帝手里已不再是最初那副模样,大好的锦绣河山逐渐生出无数暗疮,到了先帝在位之时,疮已烂到了面上,已经到了无可粉饰的地步,今上从他皇兄手中接过这担子来,形势更比原先还要严峻,这从上到下,官府贪墨之风横行,一条根须要么半烂不烂,要么就烂到死。”
“前面几代皇帝将国库当成自己的内帑,开支无度,到了今上登基之时,国库已然亏空严重,可西北达塔人滋扰不断,朝中前首辅赵籍又忙于党争,仗着他扶持先帝数年在朝中埋下的根须并不将今上这位病弱皇帝放在眼里,自今上登基至今,他与我都在忙于一件事——那就是填补国库的亏空,支撑西北边境军队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陆证一边饮茶,一边道:“前面几代皇帝已将从前盛世所积累的一切消受光了,咱们这位陛下登基至今也没享过什么福,一日日泡在药罐子里,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身躯,许多事看似是我在做,但事实上,若无他的默许,我是做不成的。”
建弘皇帝虽是一副病骨,在位十几载也没上过几回朝,这大燕江山看似被他放心地交到他的老师手里,但其实,他的那双眼睛从未从朝政上挪开过一毫一寸。
“咱们的陛下有一颗雄心,只是囿于病骨,不能亲自施为,”陆证徐徐说道,“他也习惯了不亲自施为,修内令是我为稳住朝局,尽可能地剜除烂疮所推行的政令,他很明白如今的这副烂摊子非下一剂猛药不可,修内令便是这剂猛药。”
“朝廷烂疮密布,推行修内令所遇阻力不小,因而您在首辅的位子上十几载,也不过得其寸进,”郑鹜开了口,“纵观前史,大燕王朝两百年,您至少还能拉得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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