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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说到这份上,裴显也不敢再劝,他唱了个诺,正打算退下,忽听裴熙喊:“慢着——”
裴显抬起头,心中有些不解,不知裴熙还有何吩咐,就见裴熙口气淡淡,眼神却无比冰冷:“别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裴显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伏着身子,几乎在行五体投地的大礼,声音既急且颤:“郎君息怒,奴婢再也不敢动歪心思,不敢自作主张了!”
他跟随裴熙多年,自然清楚,在裴熙面前玩小聪明是没有用的,与其喊冤,狡辩,编造谎言,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求得裴熙的宽恕。更何况,这样冰冷的眼神,这么多年来,裴显也只在裴熙身上见过一次——前些日子,裴熙调任彭泽县长的时候,特意去问他的妻子罗氏,她是留在长安照顾孩子呢,还是与他一道赶赴外地。
裴熙的儿子虽过继给了他的兄长,但刚出生的婴孩,经不起长途颠簸,长辈舍不得将之送到洛阳交给裴熙的大哥大嫂照顾。故这个裴家千祈万盼才求来的下一代,仍旧由他的奶奶和生母照料着,在外人看来,裴熙惦念儿子,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若裴熙外放得是个富庶之地,上无婆婆,自个儿在后宅最大,丈夫在当地官最大,只有被奉承的份,罗氏二话不说,肯定跟去。偏偏裴熙去得地方,在这些眼高于顶的权贵看来无异于穷乡僻壤,罗氏就不乐意了。
她听旁人说过,那些穷困、偏僻的地方,县衙的官邸还没自家的院子大,女眷们多半没读过书,说话做事稍显粗鄙,一点规矩都没有。不仅如此,那些精巧的,细致的,昂贵的,罗氏早用惯了的东西,这些地方的官太太也一辈子都没见过,想买都没处买去。
罗氏自幼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地长大,过得是呼奴唤婢,仆从如云的日子,讲究得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想到自己可能住在逼仄狭小的院子里,连服侍的人都住不下,心中一万个不乐意,一听裴熙连借口都体贴地帮她找好了,自然是粉面含羞,期期艾艾,万般为难地说:“夫君去哪里,妾身就去哪里,但孩子还小……”最好是我别去,你也别去,大家继续过富贵日子,多好?
裴熙何许人也?识人几入骨,做事不留情。得到罗氏的答案后,他立刻吩咐下人,直接将罗氏和儿子送到洛阳去。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会惊动裴熙的父母,只可惜,裴熙看都不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妻子一眼,对父亲说:“百日的孩子年纪尚小,经不得长途跋涉,那满了周岁的呢?三岁五岁的呢?十岁的孩子照样经不得长途跋涉,难不成留他在洛阳,一辈子不回去?若这是我的儿子倒无所谓,但他是大哥的嗣子,岂有嗣子不跟着父亲,反倒跟着叔父之理?”
至于裴熙的母亲张氏,那就更好对付。这位贵妇人在与婆婆的斗争中不幸落败,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小儿子娶了婆婆的侄孙女,而非自己的外甥女,心中早就攒着一肚子气。见儿媳妇如此做派,更加不满意,压根不会为她说话。
丈夫赴任,妻子回乡,上宛侯裴晋少不得问上两句,对这个孙媳妇自然也是十分不喜。罗太夫人倒是心软,护着娘家人,如此举动却引起裴熙大哥大嫂的不满——弟弟深明大义,弟媳却如此夹杂不清,偏偏太婆婆护着,他们奈何不得。这孩子,将来是认生母呢,还是认嗣母呢?
裴显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裴家做奴婢,姻亲盘根错节,自然知晓很多事情,何况裴熙一路来彭泽,始终都和裴家保持着联系。故他知道,罗氏现在的生活实在算不得好,也就罗太夫人对她还算有几分怜爱,若是太夫人故去……
罗家和裴家乃是通家之好,同为世家名门,几百年的交情。罗氏出身名门,美貌贤淑,温存小意,真要算起来,还是裴熙的表妹。不仅如此,她还进门三月就有了身孕,第一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有功于裴家,哪个长辈不给点面子?这样一位正妻地位无法动摇的女子,只因愚弄裴熙,就被裴熙这样决绝地落面子,将府里的长辈全得罪光了,未来日子指不定如何。自己算得了哪根葱,哪个蒜,敢让裴熙不痛快?家生的奴才,给不受宠的主子使点绊子也就罢了,裴熙这样正当权的主子,想落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自个儿服侍裴熙这么多年,好容易混到如今这个位置,走到外面不知被多少人敬着,若是被主子厌恶,那可就真生不如死了。
正因为如此,在裴熙说出“明日我再往代王那儿走一趟”的时候,裴显虽存了满肚子的劝诫,却没一句敢说出口。
裴熙素来厌烦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将乱七八糟的心思动在他的身上,敲打伴当一番,知这家伙不敢再偷偷摸摸送信,以关心的名义做耳报神后,顿觉神清气爽。第二日清晨,连县衙中的事物都不处理,任凭手下人交接对账,自个儿又去了代王的家。
出乎他意料的,这一天,他前脚刚踏进院子,后脚就被秦琬给拉住了。
“这……”
秦琬朝正屋努努嘴,不高兴地说:“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须皆白的老道士和一个很没礼貌的小子,拎着一大堆药材,说是赔罪来的。”
裴熙觉得她的态度十分有趣,破天荒耐起性子,问:“那你为何不高兴?”
“阿耶原本不大乐意见他们,但这个老道士很能说。”秦琬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将“怏怏不乐”四字写在脸上,“他与阿耶谈些神仙方术,香火功德之类的东西,阿耶很兴趣,我却不乐意听。他这么有本事,餐风饮露就能不老不死,为什么还要买药救人?”
说到这里,秦琬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嘟着嘴巴,小声嘟囔着:“其实,我就是不很喜欢话多的人啦!”
裴熙眼睛一亮,觉得秦琬年纪虽幼,话却说到了点子上。
他观人察物,素来不看对方说什么,只看对方做什么。譬如东宫的那些辅佐,宾客,奏折一封比一封情真意切,哪怕痛斥太子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片真挚恳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但裴熙看到得却是,因着这些奏折,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太子的名气越来越臭,脾气也日渐暴躁,故才有了那封捅破天的奏折。
在裴熙看来,世人多半愚昧,人云亦云,重其言更慎其行。偶有一二言必行,行必果之辈,却多半过于迂腐,对他的狂生做派又有些看不上。如今见秦琬年纪尚幼,无多少规矩礼仪的束缚,顿生几分搭讪之心,便弯下腰,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去拆他的台好不好?”
“啊?可是阿耶很……”
“放心放心,不会落大郎君的面子。”裴熙唇角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此人出现得太过凑巧,若是与歹人一道……”见秦琬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笑意几乎盈满裴熙的眼睛,“你也不希望生这种事,对不对?”
秦琬连连点头,用力道:“对,对!”
裴熙微微一笑,毫不避讳地将她的左手牵起,故作神秘道:“走吧!”
见裴熙和秦琬一道进门,秦恪怔了一下,喜悦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流淌:“旭之,裹儿,你们来了。”
“熙已写好奏折,八百里加急赶往京师。”裴熙放开秦琬的手,任她走到秦恪身边去,十分礼貌地说,“特来告知大郎君。”
他的神情说不上多么诚恳,却让秦恪觉得颇为暖心,便点了点头,让他坐自己左下座,笑道:“你来得可巧,这位是孙道长,道法不错,于医道上也颇有本事。”
秦恪素有一种天家子弟的骄矜,眼界也高,能得他一句“不错”“破有本事”,对一介布衣来说,实属不易。
裴熙礼貌地笑了笑,言辞却完全谈不上有礼,只见他望着孙道长,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长在何处挂单?熙也好去拜会一二。”
孙道长须皆白,慈眉善目,虽穿着一身粗劣道袍,却给人仙风道骨的感觉。他轻抚自己雪白的胡须,笑道:“昔年天下大乱,小老儿为混一口饭吃,出家做了道士。边做扫洒杂役,边听他们诵经,后来道观没保住,被乱兵攻了。我情急之下,遁入山林,饿极了什么都吃,福大命大,竟也活了下来。后来天下太平,我走南闯北,靠着几本经文和一手辨识药材的本事过活。如今我老啦,落叶尚且想要归根,何况人呢?”
这一席话,秦恪方才虽听了一遍,再次听闻,仍旧有些感慨。裴熙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望着孙老道的目光锐利无比:“哦?彭泽一地,当真是道长的家乡,而非避难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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