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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正厅内的气氛登时僵住了。
裴熙不待秦恪问什么,更不等孙道长辩解,他神色森冷,字字如刀:“道长身边的这位少年,眉宇间有几分倨傲之色,这般神色,非家境优渥,深受宠爱,甚至读书识字的人不可得。但他的动作却异常小心谨慎,与其身份毫不相符,应是被人教训得多了,习惯性地不敢违逆别人。”
伴随着他的剖析,秦恪和秦琬看孙道长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夏太祖为遏制世家,不让前朝的悲剧重演,决意开科取士,并设“流外官”一职。专为那些出身寒微,极有本事,却被世家阻碍了上进之路的寒门子弟做准备,虽说录用的人少,却总是一条上进的路。还有些大儒奉行“有教无类”,只要向学之人,不拘身份,皆可听他们授课。可以说,大夏一朝的读书人,数量已比前朝多了不少。但看秦琬想要学习,却连笔墨纸砚都买不到那么多就能知道,这年头,读书,依旧是殷实之家才能做的奢侈行为。
既是如此,孙道士的身份和品性,就很可疑了。
能供子弟读书的人家,绝对不差这点钱,怎会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跟着一个道士,来到彭泽县?退一万步说,算这家人很信道,很信任孙道长,那为何这个矫健的少年会像被毒打过很多顿一般,一丝锐气都无,有的只是小心谨慎?
裴熙言辞之锐,眼光之利,满长安的权贵都体会过,见他无不是绕着走。孙道长悠然的神色再也绷不住,额头沁出冷汗,刚想说什么,裴熙轻蔑一笑,语气却不带半丝烟火:“收留罪奴是什么罪过,我不说,道长心中也该有数吧?”
“我……”
“不关道长的事。”矫健少年见孙道长被逼得不行,大声嚷嚷道,“这事和道长没关系。”
秦恪见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裴熙更是不悦,厉声道:“大郎君在的地方,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矫健少年不服,还想辩解,孙道长却叹了一声,道:“小老儿走南闯北,总算有几分见识。”
裴熙微微挑眉,一副“有本事你就编”的样子,孙道长咽了口唾沫,组织了很久的措辞,才小声说:“这位郎君身上的布,乃是绫的一种,小老儿虽认不出质地,却也知晓能染出这种浑然一体的青色该有多么艰难,倘若,倘若我没猜错,阁下这一身衣物,应当价值万金。”
他口中的“金”,自然不是黄金,而是铜钱。所谓的万金,便是十贯钱,这个数字可谓十分惊人。
矫健少年倒抽一口冷气,秦琬也好奇地看着裴熙,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钱。秦恪见女儿稀奇的模样,心中酸涩,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忍心告诉她,裴熙身上穿着的衣服,乃是扬州吴郡、会稽一带独有的缭绫。
缭绫是大夏皇室钦定的贡品,质地细致,如瀑布悬流,千丈飞泻;文彩华丽,精美奇绝,却十分不耐脏。多浆洗几次,褪去光泽,品相就大打折扣。偏偏世人却对之趋之若鹜,越是只能穿几次,就越以有缭绫制的衣裳为荣。何况裴熙身上的这件衣袍,青色至纯至正,染料之价,可比黄金。这一身衣服,莫说价值万金,哪怕在后面加个零,也是不够的。
裴熙还以为孙道长要说什么,原来也是从自己的身世上做文章,不由轻笑:“不用猜了,我虽只是个一县之长,家世却还说得过去。若你有什么想说却不敢说的,但说无妨,我未必能揽下,却保证不会透露给别人。”
孙道长看了看矫健少年,沉默许久,咬牙道:“既是如此,老道也不再隐瞒——我统共救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无不是出身好人家,最后却沦落风尘,受尽苦楚的。”
秦恪听了,不由动容:“你买的那些药……”
孙道长郑重点了点头,眼眶已是红了:“老大和老二一直保护着他们,遍体鳞伤,至今无法起身。”
“这,这到底是……”
“我来说吧!”矫健少年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却强忍着不哭出来,“我姓陈,是吴郡安县人,家中有个姐姐,生得十分美貌,早早就与同为富户的周家订了亲。谁料有一日,阿姊和阿娘去进香,遇见了一个登徒子,出言调戏,十分无礼。”
“阿姊生性柔弱,阿娘知阿耶有些功利,又见那登徒子衣着华贵,怕阿耶一时鬼迷心窍,真让阿姊去做了妾,非但告诉阿耶,还在媒婆上门的时候,见都不见一面,就毫不留情地将之赶走。”
“谁料第三日,一群家丁明火执仗地冲了进来,将我们全绑了起来。然后,然后……”
矫健少年回忆起那一幕,整个人都在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说,他说,说阿姊不识抬举,不懂得惜福,惹怒了他,这下连他的妾都做不了,当场便……”
孙道长怜惜地望着这个半大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秦恪也面露不忍之色,刚欲让他别继续说,就听裴熙问:“你姐姐殊死反抗,伤到了这人,他一怒之下,就将你姐姐折磨至死。做完这一切后,他还觉得不满意,本想将你们一道杀死,这时候有人给他提议,说像你们这样自诩清白方正的耕读之家,纵满门身死,也不过是得了解脱,还给他留下一个骄纵纨绔的名声罢了。若是能将你们一道打入贱籍,尤其是下九流的,以色事人的贱籍,才算万劫不复。”
裴熙将事情娓娓道来,如同亲眼所见,矫健少年不可置信地瞧着他,浑身颤,最后双手握紧了拳头,怒道:“你——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杀了你——”
孙道长知道事情不妙,连忙隔住他,裴熙却一点没意识到自己会被暴打,嗤笑一声,不屑道:“一伙?我犯得着和这种人一伙?整件事情如明镜般清楚,何须亲眼所见?那名纨绔子弟就因媒人被拒,便做出直闯人家家里,当场凌辱女子的蠢事,可见是个蠢笨如猪,冲动鲁莽,心胸还十分狭窄的人。这种人蠢归蠢,也容易为色所迷,看你现在的模样,就知你姐姐当时必定反抗得很激烈,触怒于他,这个蠢货才没能斩草除根,生生将祸患给留下。”
秦恪咳了一声,见裴熙看向自己,方无奈道:“纵是事实,你也无需……”说得这样简洁干脆,全凭自己想法,丝毫不考虑别人的心情。
这位皇长子殿下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裴熙的父祖会觉得裴熙继续留在京城的话,总有一天得被人盖上麻布袋痛打——无他,说话太过不留情面罢了。
裴熙矜持地笑了笑,看似听命,实则这些劝诫的话语全如清风过耳,不留半点痕迹。他瞧了瞧秦琬,见秦琬兴奋得小脸通红,眼中满是崇拜之色,越觉得秦琬有趣。如若可以,自己不如……培养个学生出来?
见有人推崇自己的行为,裴熙颇为欣慰,说起话来终于留了一两分面子:“忘了说,你姐姐既然是为了未婚夫守身如玉,以这人的狭窄心胸,必定不会放过周家。想必孙道长救出来的人,不单有姓陈的,还有姓周的。至于这年岁嘛……年纪略长一些,男的可以弄去做苦役,女的总不至于没人要;年岁稍小一些的,眉目精致得怕是都流落到不堪的地方了,像你们这种……”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矫健少年,末了,不屑地下了评语,“也就只能唱做念打,当个武生了。”
秦恪见状,不由抚额。
他看得出来,裴熙已是口下留德,但……看矫健少年气得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恨不得直接冲过来的样子就知道,裴熙的话有多不中听。
裴熙也看出这一点,冷哼一声,极不屑与这种光听两句刺耳的话就受不了,明明没能力报仇,却还动手快过动脑的蠢货一般计较,便微微抬高下巴,问:“那人姓什么?”
“你——”
“指望你冷静下来,说两句听听的话,实在是个不明智的举动。”裴熙淡淡道,“那人姓沈,没错吧?”
这一次,矫健少年再也忍不住,推开孙道长,直直冲了上来,双手收拢,欲掐裴熙的脖子:“我掐死你——”
裴熙冷哼一声,一个手刀,直接将对方劈晕过去。然后,他很嫌弃地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少年,这才望着孙道长,说:“救这么一个东西,就不怕将来有一天被他连累得命都没了?”
秦恪见女儿没被吓到,这才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旭之的话虽不中听,却句句属实,他不能为家人报仇也就罢了,无人说苟且偷安是错,怎么这般无礼,竟对旭之动手?”
“内心懦弱得人,熙见得多了,不差这回。”裴熙异常淡然地说,“倒是沈家……大郎君可想到了什么?”竟是不再朝孙道长询问,直接确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姓沈的人做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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