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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妈妈,那老夫就劳烦你,挑个吉日换草帖了。”陈参知对四公子置若罔闻,乐呵呵地再次嘱咐辛大露:“小儿的婚事,可就全倚仗媒妈妈了。”
辛大露眼角的余光明明扫到了陈参知的眼睛,他在低头盯着她,脸上挂着一层不变的微笑。她赶紧识时务地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连连应诺道:“是,是。”
陈大人能官场做派,她辛大露不能。
听得后头那人“哼”的一声,似是怒气冲冲甩袖而去。他去得既快又猛,伴着巨大的声响,又刮起一阵阴风。让辛大露心里瘆得慌。
陈四公子走了,辛大露不回头也知道。愣头青小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他的老辣爹?
她心底暗暗发出笑声:这陈四公子辛亥年生,比她辛大露也就只少一岁,年纪不小啦!怎么做事如此这般草莽冲动?
果然,富贵人家的子弟,都没受过甚么罪,吃过甚么亏……想到这,那笑声愈发不屑。
陈参知眼皮抬都没有抬一下,好似早有预料。无论陈四公子如何顶撞,如何反抗,他都根本不在意。他只在意这婚事,能否按着规矩,早点定下来。
陈参知稳稳地举起茶杯,温和地笑道:“这草帖,等老夫品完这杯茶,就拟了给你。”他闭着眼抿了一口,在口内久久地回味了,神态无比享受,啧啧地感叹道:“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是,大人。”等就等呗,他闲那她也跟着闲。反正做生意,她辛大露有得是耐心。纵然这茶,品得好像有点忒长了。
“大人,宫里有人来!”一个老仆慌慌张张就跑了过来。他不敢进正堂,双脚顶贴着门槛禀报道。
辛大露扭转头,见着老仆后头跟着一个男人,似乎是要进到这堂内来。他穿着一身寻常人家的交领皂袍,但那料子却是上等的锦缎。再往上打量:这来人没有喉结,他是个公公。
辛大露很识相,弯腰低首就欲朝陈参知行礼。看样子,她得暂且告退了。
四年官媒生涯,她遇到过十来次这样的事:大人们公事繁忙,媒婆就该及时暂避,自觉在外头候着。有时侯,这一候就候个把个时辰。再进去的时候,她腿都站麻了,完全没有了知觉,脸色却还得堆满笑容,脑子还得灵活,句句话都得三思。
可她还没来得及告退,陈参知早就就速速放下茶杯,跨出门去了。那公公同他耳语了几句,陈参知的脸色唰地就白了,一句话也没有,径直就同那公公走了,火急火燎。老仆旋即麻利地跟在了他们后面。剩下辛大露一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独自被晾在了正堂上。她不知道陈大人的意思,不敢贸然动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间无比窘迫。
得亏那老仆人,少顷便回来了,引着辛大露,去了一个侧院的厢房,给她暂时歇息。他传下陈参知的话来,说是怕以后没得空,叫辛大露务必要等。至于要等多少时辰,他只字未提。
辛大露默默叹了口气,大人们都是大人,她是小芥子,小草民,乖乖候着吧。辛大露不断安慰自己,心里搭建出一幅场景:天已经黑了,陈参知却才回来,见自己还在老老实实候着,他一高兴,多给了她一倍的赏钱。
辛大露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幻想着这画面,单凭借那一份激动人心,她硬是在这厢房里撑到了申时。
起先是下腹有些涨,再到后来,她明显感受到了尿==意,仿佛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站在门内侧,推开一丝缝隙,往外四处张望了,没人。她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门半推开,侧着身子跨出去。她想去找人讨个夜壶。
大概是宅子小的缘故,辛大露很快就转了半个侧院,经过了数间厢房。这陈府似乎有规矩,但凡厢房内无人,门都必须要敞开。夏日太阳落得晚,申时了天还是亮的,因此这些空房里的景象,都能被看个清清楚楚。
辛大露很快又路过了一间空房,她照例扫了一眼。这一扫不打紧,却看得她心痒痒。明明已经走了过去了五步,却忍不住抬起脚,一步一步地倒退了回来。
这房里精心裱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侧有株树,叶子稀少疏漏。树旁一块顽石,上头坐着个体态丰腴的仕女,着对襟齐胸襦裙,膝上放一具七弦琴。她修长的右手伸出三指,按在一徽的位置,手法娴熟。后面站着她的侍女,双手捧着漆盘奉茶,琴音似乎可听,茶香似乎可闻。
这幅画,有两点勾住了她。一,这是周肪《调琴啜茗图》真品,价不可沽。二,辛大露一直想学琴,可惜没有师傅,也没有条件。
她实在是太想近前,细细瞧这副画。索性不管不顾心一横,跨进了屋子。走了两步,却是生生停滞住了。这画下,摆着个架子,架子上搁着另外一样更吸引她的东西。那是一把宝刀,做工精细,上面雕刻着一只白虎,紧闭双目和虎口,面目温顺,却张开四爪,姿势犹如要扑将过来。
辛大露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再三确认无误,整个人全部燥了起来。想起那天的耻辱,这刀“啪”的一下敲下去,将她打晕。
她垂着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捏得那般紧,四指仿佛要穿透手掌,嵌入骨头里去一样。
“你是何人?谁让你进我屋子里来的?”冷厉的呵斥在辛大露身后响起。她终于明白,为何觉得陈四公子的声音熟悉,因为他就是那晚的黑衣人。陈步元,就是那个抢亲的乱贼!
证据确凿,她只需去府衙通报一声,这嚣张的公子就立马要被抓到牢子里去,酷刑千万,吃尽苦头。一来能为民除害,二来能出她一口恶气。
可是,这陈步元的爹,不说大过府衙里任何一个人的官,就是那杨王两家,也低了他一品。自古官官相互,她要真告了,十有八九是以卵击石,搞不好被投到牢子里的--是她自己。
辛大露就这么背对着他,在那里思来想去。陈步元倒是在她身后,先出了声:“哦,你是今天我爹找来的媒婆。”
他声音里带着恍然大悟,好像刚刚回忆起她是谁。继而立刻转为鄙夷,冷哼了一声补充道:“老头子真是糊涂了,该不会是他让你来这劝我吧?跟你讲,小爷我平生甚是讨厌媒婆,你要是识相,就立刻给我乖乖出去,左拐滚蛋!要是敢劝我一个字,小爷我就……”
“小人要是劝了一个字,四公子你会如何?”辛大露突然就转过身来,正对着陈步元。白日下,第一次将他的面容看了个清楚。他额头很宽阔,鼻梁高挺,脸型棱角分明,嘴边有一圈短短的胡茬,略显桀骜,同那些纤细白嫩的少年们迥然相反。
陈步元显然是认出了辛大露,墨漆的双眸瞬间全是惊诧,手情不自禁抬了起来,指着辛大露吞吞吐吐:“你,你是……”
他毕竟年少,那份怕她也认出来,怕她去告发的担忧,完完全全都流露了出来。
这正是辛大露想要的效果,小人物憋屈得太久,也是会忍不住还击的,哪怕只是轻轻地戳一下。她头微微昂起,双眼直视着陈步元的双眼,浅浅一笑,幽幽地说出一个字:“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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