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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罢。”石闵垂着眼,摆弄着手里小小的木牌,皮靴不自觉地踱着地。
“怎么可能有假,”红生用流利的汉语回答,小心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听说邺城中优待汉人,小人千里迢迢来投奔,不想却遭如此对待。小人倒是不明白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石闵抬起眼,再度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就飞起一脚踹上那张碍眼的脸。
碍眼——真是越看越碍眼:“我看你这张脸,就是一个杂胡——”
长靴巨大的力道几乎踢断了红生的鼻骨,他的身子横飞出去,押住他的士兵一时没防备松开了手,便任由他倒在地上呻吟。疼得几乎快要晕死,红生用双手捂住鼻子,两眼发黑,能感觉到黏稠滚烫的液体落在手心,正从指缝间不断地往外渗。
石闵挑着下巴斜睨着地上的人,抬起坚硬的长靴一脚一脚接着踹,踢着他的脸、胸口、肋骨、小腹,直到把那人踢得蜷成一团,动弹不得。
——就算他是汉人,自己今天也要玩死他!
“你就是个杂胡……是不是?”石闵大口大口喘着气,刚刚的游戏使他发了一身汗,浑身有种很舒泰的虚浮,他改而轻轻踢了踢脚下人的手背,哼了一声,“说话。”
红生浑身一颤,蜷在地上咬紧牙——不能出声,万一自己头脑发昏冒出鲜卑语,就完了。
石闵的眉头渐渐不耐烦地蹙起,他又踢了踢,不满意红生的沉默——他要看着那张脸向他求饶;看着那张脸喷出鲜血;看着那张脸承受百般苦楚、直到慢慢断气:“说话。”
脚下人却仍是蜷着不动,一言不发。
“装死么?”石闵冷笑一下,拔出腰上匕首,俯身将那尖细的锋刃对准红生修长的大腿,猛地扎了下去,“我叫你说话!”
“啊——”遍体鳞伤的人终于弹起了身子,从未承受过的剧痛使他目眦欲裂,发了疯一般抽搐挣扎,他终于忘记一切所学,嘶喊出灵魂深处最本源的母语,“妈妈——啊……天神啊……”
红生抱住腿在地上徒劳地翻滚着,汗水一层层往下沥。他感觉自己正在燃烧,在通红的炭火上翻滚得皮开肉绽,到底怎样的罪孽会换来这等惩罚,他不想细究,只祈求火神能赶紧将自己烧死。这一刻他忘记了万事万物,无论爱恨情仇、无论任何人,都不再存于心中,他反复喊着一串串萨满的神咒,只求神灵可以赐他速死,那些从小稔熟于心的咒语本能地在嘴边响起,使蹲在他面前的恶魔露出自得的笑意。
“呵,我只道是个杂胡,原来是个鲜卑人。也罢,反正胡人都是一路货,”石闵直起身子,欣赏着红生脸上涣散的表情,“你可知你的罪孽在何处?只怪你长了这副模样,便注定要替人受过。接下来我会让你知道,你顶的这张脸,曾经做过些什么……”
天王石虎生前好佛,曾在邺宫中建寺,供大和尚佛图澄居住。自佛图澄圆寂之后,邺宫寺便闲置,只留下大和尚的一名弟子在内修行。
此刻寂静的邺宫寺中,伽蓝正端坐在蒲团上,凝视着对面的僧人。
“郎君,别来无恙?”半晌后僧人轻声问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伽蓝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无奈地笑笑:“道重法师,你在说风凉话。”
“至少武德王肯让郎君来我这里看看,这不挺好么?”道重双掌合什,细细端详着伽蓝,“郎君,自从你离开邺城,我一向甚为挂念。师尊圆寂后只有我一人守在这里,看着宫中人来来去去,着实寂寞。”
伽蓝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殿上精美的佛像,轻声问:“大和尚什么时候圆寂的?”
“去年冬天十二月初八,你离开后不久。”
“为什么当时你不离开?”伽蓝低头望着道重。
“还不到时候。”道重垂下眼,一如伽蓝从小熟知的肃穆庄严,使他从内心里信赖。
“道重,你帮帮我,”伽蓝再度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悄悄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和尚素来法力无边,我知道你也承袭了许多本事,帮帮我。我想救秦王的孩子,然后带着他离开赵国,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走。”
“郎君稍安勿躁,你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吧,”道重抬头一笑,拈了一块香,轻轻投进香炉,“二十年前,苏峻之乱被平,当时与苏峻同盟的祖约投奔了赵国。一年后,天王决定除去祖约,祖氏内外亲属一百余口,悉被诛杀。当时负责监斩的左卫将军名叫王安,天王却不知,这王安曾是祖约之兄祖逖的僮仆。当年祖逖赏识他,给了他一笔盘缠北上投奔石勒,这才有了后来的富贵。他念着这个情分,同样抱着不可使祖逖无后的想法,偷偷救下了祖逖一个年仅十岁的庶子,那个人,名叫祖道重……好了郎君,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道重的面色与他的语气一般,一直平静不生波澜;伽蓝却是越听越心惊,此刻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他想起道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等一个同样的命运轮回,报应在石氏一族上。伽蓝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瞠视着道重莫测的微笑,只觉得心头仅有的一点希望,也被生生拗断。
黯·贰
歪在熊皮茵褥中喘息,看着牙帐外奄奄一息的杂胡任人撕了衣裳凌辱,石闵疲惫地闭上双眼,记忆中的疼痛竟也从脑海深处浮上来……
“杂种,你也配么?”
他躺在地上,用力扳住那只踩着自己喉咙的靴子,盯着头顶上方那张艳丽狠辣的面孔,圆睁的双目却不敢发出愤怒的光芒。
他必须将五官扭曲成惶恐的表情,尽量使自己在面对石虎的儿子们时,显得无害而温顺。他必须隐忍,从小到大,最早学会的本领就是隐忍。
粗糙的靴底又踩住石闵的脸,使他不得不闭起双眼,只能从眯缝中看见说话人粉艳的唇。
那双唇一张一合,吐字时极优美,总是勾着阴狠的笑意:“你三天两头出现在我眼前,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碍眼?你这杂种,是不是想接近佛奴?”
一身鞭痕火辣辣地疼,可一定要忍——眼前这人完全可以随一时兴致杀掉自己,那便当真是血本无归。
“告诉你,佛奴已经是我嘴里的肉了,”说话声顿了顿,颇带点自得,“我还告诉你,滋味很不错……你发抖了?你在想什么?”
“啊——”石闵惨叫一声,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滚,冷汗潸潸直下。
“你还是聪明点,管好你脐下这东西——你这杂种到底在想什么,你也配么……”石韬收回脚,俯身用鞭子敲敲石闵红肿的脸颊,“就算佛奴再恨我,也轮不到你这杂种来参合,说话,想装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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