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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生不回答他,只回忆起那日,一身素白的母亲坐在数丈连番的白幡之间,扬眉凝视他,目光冰冷:“回去吧——你们不要服丧,有我陪你们父亲去了,还不够尽礼么?也不要为我守孝、不要为我哭奠——不要让那些人看笑话!我赢了她二十多年,够本了,现在收手不玩正是时候。”

而自己带着恨意,也的确不想服丧给人看。那时节,哪怕露出一丝哀戚都是难堪,他与哥哥喝酒吃肉、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放旷大笑着承接不孝的罪名,也许最终会被家族除名……可那又怎么样呢?想想接下来的遭遇,真觉得母亲是睿智的!

做人最傻的就是明明已成刀俎鱼肉,还在仁义孝悌,白白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幸亏没有服孝!

想到此红生眼中便难掩戾气,陶弘静静看着他,能明白他的心思却无法坦言宽慰,只转而道:“我父亲去得早,二十一年前苏峻之乱他战死在建康,灵柩花了两个多月才运回荆州——那时我才七岁。祖父在我十三岁时去世,之后家里乱得很,几个叔叔明争暗斗,谁料到最后竟是我继承了爵位。”

红生听陶弘提起往事,又见他脸上神情沉肃,便能猜到他当年的艰难:“哥哥你幼年失怙,在旁人的虎视眈眈下承袭爵位,实在不易。”

“是啊,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陶弘苦笑一声,攘袖在牙雕笔舔上舔舔笔,“可是那时,那时真是怕啊,怕无法承担家族重负;怕朝中不恩恤、士族不待见;怕连亲戚都对我冷眼指戳,而我最怕的,是我暴躁的七叔——他喝得醉醺醺时,没少揍我,不过在我十八岁时,他被庾亮斩首弃市了。”

红生愣住,没想到母家也有这些变故,只能讪讪嗫嚅:“那,没人欺压你了……也好……”

“不,不好,”陶弘温婉笑笑,低头继续撰文,“我七叔一死,陶家便再无人能领军,这对一个将门来说是无法想象的灾难——所以之前我虽怕他,却也依赖他得很。”

陶弘一点点将真实的陶氏一家展现在红生面前,使他渐渐明白:原来身在北国的母亲花了这么多年为他们悉心描绘的陶家,一直都浸在浮光梦影之中——而被她美化的陶家,只不过是在寂寞时用来安慰他们的美丽寄托。

“我没想到,陶家有这些难处,”红生怔怔望着陶弘道,“这与母亲告诉我们的不一样,在她口中,祖父受封长沙郡王是何等荣耀,陶氏一门之显赫,冠绝荆楚、无人争锋。”

“呵呵呵,陶氏当年的确显赫,却又何曾冠绝荆楚,”陶弘笑罢却神色一凝,望着红生的眼睛越发黯淡,“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不是世族,甚至不是汉人?陶氏祖上是鄱阳溪族人,就是祖父在时,也被世族们骂作溪狗,而今就骂得更狠了。”

红生一愣,再没想到会如此:“这,这些母亲从没对我说过……”

“当年陶家生活起居,但凡带点溪族习惯,都要被人侧目。我们也是努力了多少年,才学出这点装模作样的派头来,”陶弘苦笑道,“别的不说,就是当年小姑母嫁到鲜卑慕容部,我们自是为了北疆稳固,以图收复中原;可在世族看来,不过是南蛮配北狄,让他们逃过血统被玷辱的厄运而已。”

红生听了这话脸色发白,闷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陶弘见手中墨笔已凝住,索性搁笔起身走到堂外,斜倚着楹柱对月发怔。他一身缟素,月光仿佛能照透他似的,使他周身泛着蒙蒙月白,整个人像玉碾得一样,轻盈纤瘦,举手投足俱是风流。

红生在堂内望着他的背影,怔怔道:“哥哥,按时下人物品藻的标准,你这般雅人深致,再傲慢的世族都要欣赏的。”

“可祖父不会喜欢。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被祖父骂没出息,”陶弘回过头,在月下冲他无奈地一笑,背着光的蒙昧眉目间透尽苍凉,“祖父最喜欢的,是我十四叔——果烈善战的武威将军,陶舆。三十五年前,杜弢乱军攻袭祖父在林障的部曲,情势险恶中祖父几次战败后撤,都是靠十四叔力挽狂澜。之后十四叔被乱军重创身亡,祖父恸哭道:‘丧吾家宝。’——我向往的,是那样的英姿……”

而他,一个将门虎子,在过去十几年中被生生剔去爪牙,变成了……溪狗。这样的不堪,想都不能想!这样的伤,碰都不能碰!——每一想一碰,都叫他心惊胆战狼狈不堪,人竟是不可自拔得堕落下去,如同经沸水滚过几遭再被架上磨盘,瘫软滚烫得承受接下来的折磨欺压,弄得他骨肉皆酥,心神俱迷……

想到此陶弘双颊便浮上病态的绯红,他察觉脸上热得异样,慌忙背过身去,怕被红生看出端倪。

红生却没留心,他只想到自己的哥哥——同样英姿勃发的慕容纵之,便不自禁怅然若失,似乎冥冥之中,自身源于先辈的血液能与过去的荣光一同鸣响……

缟素

按占卜所批,陶老太君六月十七日病故,到六月二十四日入棺大殓,择六月三十破土,七月三日出殡。她将祔葬入长沙桓公墓,也就是与夫君陶侃合葬在一处。

桓公墓在长沙县南二十里。出殡这日,各家亲戚朋友都来吊唁,红生一早便看见叶将军领着亲随二十人风尘仆仆从安陆赶来,人马疲顿也不休整,皆挂了一身素孝为陶老太君送葬。

叶将军先是直奔陶弘那里与他说话,等该叙的叙完,这才发现红生,于是勒马掉头与他打招呼。跟在红生车旁的伽蓝看见他,很古怪的笑了一笑。

叶将军自然也留心到这位刁仆,横了他一眼。伽蓝赶紧行礼道:“小人见过叶将军。”

“嗯。”叶德宣微微别扭的睨了他一眼,算是招呼。

红生未在意这二人之间的古怪,只倚在牛车中问叶德宣道:“将军从安陆来?带兵不忙么?”

叶德宣一笑:“还成,临贺公的大军日前刚与我们会合,各部将领都到了,我也走得开。”

“你们何时北伐?”红生拨开面前不断拂动的素帷,露出白玉精雕似的半张脸,悄悄问他。伽蓝在一旁听见,默不作声的扶着车子走,低头盯着脚下深深浅浅的车辙。

叶德宣在马背上耸耸肩:“不知道,主上还没正式下诏令,临贺公正在上表催促呢,大概——快了吧。”

若是北伐,燕国必然也会出兵响应吧?红生低头沉思片刻,便又端坐回车内,不再与叶德宣说话。叶德宣也心不在焉,只陪骑了一会儿,便轻夹马肚追到队伍前方。

送葬的牛车继续不紧不慢,在一路错落的挽歌声中缓缓前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悠长的歌声伴着断断续续的呜咽,直在红生心头唱了一路……

待傍晚葬毕归来,陶氏亲属再次回到陶老太君的庭院,登堂悲泣,进行“反哭”仪。反哭后再由陶弘住持虞祭,以安亡者灵魂;虞祭后再行“卒哭”仪,这才算哭奠已毕、治丧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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