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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黄泉路上无论贫富贵贱,皆是殊途同归。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里模模糊糊悟出点什么,却又没法说个明白。于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这样看,每个人都一样。”
“嗯,你还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点点头,懒懒在云中翻了个身,“所以说,别再忧愁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啦——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点地位有点钱么?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法完成的心愿?在这个时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听了槐鬼的话,当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忽然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地点点头:“有的!我一直想回家乡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着眼睛笑起来,悦耳的嗓音里包含着亲人般的宠溺,驱散了安眉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短短三天,一篇《论女诫》在洛阳闹得沸沸扬扬,引得无数妇人争相传抄,三三两两聚在闺中咬牙切齿地诵读谈论,甚是解恨。这些长年与美妾妖婢作斗争的贵夫人们,头一次将尖锐的矛头指向她们喜新厌旧的丈夫,纷纷按照《论女诫》上所示,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宠方案。
单从纸面上的步骤来说,想扬眉吐气的妻子们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贤淑地将丈夫们推向美人的怀抱,纵容他们在外面尽情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同时自己则衣着朴素、辛勤持家,并将丈夫们拒于绣榻之外。直到丈夫们诧异不安或者快忘了她们的长相时,才挑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惊艳登场,重新引起丈夫们的注意。接下来是一系列的心理战,妻子们可以故作冷淡、以退为进、欲迎还拒,一点点对回心转意的男人们施予芳泽,直到全然吊起他们的胃口,同时自身再修习媚术,最终将丈夫的一颗心永远拴在自己身上。
实现这样的计划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且勇气、毅力、恒心一个都不能少,然而《论女诫》全篇语带煽动,道理分析得丝丝入扣,步骤详细并且缜密,又使得女人们不得不由衷信服,进而鼓起勇气去尝试。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整个洛阳的男人们不论俊丑贫富,都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励他们出去冶游,很快《论女诫》也传到了他们手中,在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读之后,每一个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终能不能将自己征服,总之事态的发展对自己绝没坏处,那么顺水推舟地出去放荡,何乐而不为呢?众人安下心后,顿时陷入一场迷乱的夏日狂欢——趁自家老婆没有改主意之前,还是先尽情地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吧!
与此同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自然都会想知道写出《论女诫》的人是谁。于是消息不胫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最近纳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个有着低贱的胡人血统,却才高八斗的美人。
在安眉声名远播之后,《论女诫》自然也传到了苻公手里,这篇离经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无法想象这样一篇煽动正室们和低贱的妾室争宠的文章,竟然能够瞬间蛊惑所有的人,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加本末倒置、哗众取宠的事吗?!
就在苻公被激怒发作前,“安眉”竟然又抛出一篇《事舅姑》,措辞温婉娴雅,一时也被人传抄开去,引为待嫁女子的闺中教条。文中提到“侍奉阿翁当谨言慎行,不敢直视、不敢随行、不敢对语。如有使令,当听其嘱咐,不可违逆……”这几句话生生打动了脾气死硬的苻公,这才使他没有话说。
此时白露园中,杜淑信手写完一首闺阁诗,吹干墨迹后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红色的笺纸半遮住脸面,懒懒躺在榻上喘气。小产后的身体尚未复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时间躺着休息,身子却仍旧羸弱乏力。
想起《论女诫》在洛阳的风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对凡间女子的愚蠢实在无话可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一个男人来全心爱护呢?与其和女人争宠,还不如……她微微沉吟,继而冷笑,片刻后强撑起虚弱的身子,带着诗稿慢慢往澄锦园走去。
这一段路杜淑走得极慢,却没有令白露园的婢女来扶持,虽然现在她在洛阳是红人,但在苻府却始终是形单影只。过去是没人乐意搭理,如今是没人敢来逢迎——这位忽然开窍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们看来,总透着一身令人望而却步的鬼气。
比起尚有情郎怜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况其实更堪怜,然而她从不曾露出一丝胆怯或者彷徨,只是微笑着独来独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进澄锦园,杜淑在婢女们通禀后脱屐登堂,满面春风地走到苻长卿面前。
自从她小产之后,眼前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面,真是无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面上依旧温顺地行礼,在落座后将一叠诗稿递到苻长卿面前,低垂的双眼状似不经意地滑过案牍,在瞥见调查大兴渠乱匪的卷宗时微微一顿,却又淡然移开目光。
苻长卿抬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将卷宗阖上,拈起她写的闺阁诗扫了一眼,在读到“路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一句时,心里实在觉得精彩,嘴上却仍是讥诮道:“如今你已经够出名了,有这闲工夫,还是保养一下身体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气,”杜淑笑笑,不理会苻长卿的讥嘲,径自戏谑道,“世人浅薄,总是很健忘的。”
她的论调虽然偏激,但毋庸置疑的、的确合乎苻长卿的胃口。因此他终究忍不住会心一笑,随即讪讪移开目光,不再反驳。
二人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这时阿檀恰好走进内室,跪在两人面前行过礼,脆生生地替张管家传话:“少爷,昭王爷与季鸿胪上门来作客呢。”
“季子昂?”苻长卿一听见这个人就不爽,顿时沉下脸将诗稿往案上一丢,冷哼了一声,“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季鸿胪如今与昭王爷过从甚密,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少爷就委屈一下去应酬他咯。”按说阿檀早习惯了自家少爷的口无遮拦,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却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劝阻道,“人多嘴杂,少爷切莫随便说话。”
阿檀对苻长卿说这话时,婢女们正在外堂烹茶,内室中只有杜淑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苻长卿因着书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么还信口道出心里话?是应该自省的。
“你倒胆大,竟敢教训我?”苻长卿讪笑着拍了一下阿檀的脑袋,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罢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宠,我可得罪不起。”
说罢苻长卿便缓缓往外走,自从杜淑小产那日他就丢弃了手杖,何况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还未复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临出内室前苻长卿偶然回过头,恰好看见杜淑动作艰难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举一动都曾牵动他的心,苻长卿略一犹豫,心底终是不忍,于是在转身离开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行动不方便就慢些走,没人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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