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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着牙无情地转身,他在世人眼中大义灭亲,德高望重的丰碑至死不变——这才是名士的风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几辈子也学不来的气度。今日他的儿子被斩于闹市,须暴尸七日后才能收尸入殓,如果此刻失态,岂不贻笑天下!
苻公冷着脸命令家人将哭天抢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个不剩,看热闹的百姓再度将刑场前围得水泄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长卿身边,这时望着苻公背影对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态度着实无情,叫我差点不敢验明正身哪。”
苻长卿抑住眼中泪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识多年,只怕连做梦都会碰面,你还能认不清我的样貌么?”
“没错,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认得识,”季子昂从地保手中接过朱砂笔,贴着身往苻长卿额心一戳,在众人的喧哗中压低了嗓子沉声道,“苻长卿,今日你还敢把我比作鸡狗么?”
苻长卿在一瞬间睁大双眼,心中雪照云光般清明透亮、寒彻肺腑——他何曾将季子昂比作鸡狗?!只有那一次——
“季子昂?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人多嘴杂,切莫随便说话。”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虫,难道还能比阿檀更可靠么?!一瞬间苻长卿觉得可恨又可笑,过往种种片段连缀在一起,仿佛老天对他说了一个大笑话。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禁地咧开,仰头望着天空呵呵笑了两声。
额心的朱砂一路淌进他眼窝,顺着长睫渗入双眼,洇出一根根骇人的血丝。
季子昂皱了皱眉,扬手将笔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斩。”
三名刽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长卿的颈枷,这时鼓声一响,一名刽子手拽着苻长卿的发束穿过一副细麻笼头,将他的头发与一根长绳紧紧拧在一起,又将长绳狠狠一拉。苻长卿的身子立刻前冲,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刽子手用一只脚踹住他的腿弯,两只手掰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瞬间便将苻长卿修长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刽子手的刀口下。
苻长卿的双眼被细麻笼头蒙住,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他听见了第二次鼓声,前后拽住他的刽子手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将他拽成两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站在他左侧的掌刀刽子手正酒气熏熏……这时第三次鼓声在苻长卿耳边炸响——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一道白光,一刹那前尘往事尽数寂灭,他的身体轻得仿佛能飞升起来,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帘——他看见芸芸众生哗然的嘴脸,然后在不远处的半空中,他看见了她。
为什么到了山穷水尽的现在,还会有这样的幻觉?苻长卿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似乎任何表情拿到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该咬牙切齿、或者就此罢休、还是无怨无悔地赴这一趟黄泉路?
苻长卿无从思考,远处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人,他只来得及仓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一瞬间刑场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黑色的尘暴遮天蔽日,众人忙着举袖掩面,待到睁眼再回神时,苻长卿的尸体竟不翼而飞!刑场上空余血溅三尺的长幡,刽子手们空着手面面相觑,目睹异变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一咯噔——如此天降异象,难道这场刑杀含着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风沙过后掸了掸猩红色的披风,望着满场人心惶惶,沉着脸吩咐侍卫道:“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番僧妖术,给我下去搜查,谨防有人挑唆民心,胆敢妄言者严惩不贷。”
而他自己,则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烦,季子昂想到此处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女子袅娜的背影,瞳仁微微地收缩。
此时另一厢,刚施完妖术的“番僧”们,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风县根据地——他们要躲避得当然不是人间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阴兵。
裹挟着苻长卿尸体的槐鬼一边腾云驾雾,一边从笼头里拽出苻长卿鲜血淋漓的脑袋,啧啧有声道:“生得够风光,死得也够难看的。”
一旁安眉白着脸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根槐树枝,其中正拘着苻长卿的魂魄——这是他们趁乱从牛头马面的勾魂索下抢出的,老柳此刻正在负责断后。一路上安眉忧心忡忡,不停回头张望着问槐鬼道:“柳鬼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够对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换小拇指,悻悻掏了掏耳朵。
这时祥云越飞越低,苻长卿的血淅淅沥沥滴在山川草木上,于是总有数不清的鬼怪探头与槐鬼招呼道:“嘿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横了啊!敢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胆儿够肥的!”
“去去去!”槐鬼扬扬手,可不会与这干小鬼一般见识。
少时之后,就见老柳照旧一身黑衣乘风而来,如今槐鬼唯老柳马首是瞻,赶紧在云上对他点头哈腰道:“嘿,老柳,后面情形如何?”
“万无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动声色地回答,依然摆着一张古井无波的淡定脸。
“那我们下面怎么办?”槐鬼谄笑不止——其实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着胃口,此时内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于人,总得陪个好脸色。
“下面……”老柳十分暧昧地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转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吗?我们还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着老柳道:“对啊,我怎么都给忘了,你那口棺材我还没上漆呢!”
“麻烦你现在别说冷笑话,”老柳眯着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与他胡扯,掉脸问安眉道,“我有办法救他,只是这代价太大,又需你作牺牲,我须得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
安眉跪在云中连连点头,俯首对着槐柳二鬼一拜:“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的。”
“好,很好。”老柳点点头,驾着云稍稍落后于槐鬼和安眉二人,面色才倏然惨白。
自刑场上匆匆回家,苻府上下尽是一片哀凄之色,苻公面色铁青地下令,命仆从将澄锦园的箱笼细软一律抬到院中焚烧。连日来缠绵病榻的苻夫人闻讯赶到澄锦园,却抢不过一意孤行的丈夫。
“他好歹是你的儿子,你又何必做绝,这些遗物留着给我做个念想,都不行吗……”苻夫人拦在苻公面前,哭得几乎要肝肠寸断。
“我没他这样的儿子,”苻公冷眼看着妻子,硬是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来,兀自站在庭中耿介放言,“今天烧了这些,从此以往,我没他这个儿子!”
“你好狠的心!往日你那样严厉对他,我何曾阻拦,早知你如此无情,我就该一直护着他,也好过你断送我儿子的性命!”苻夫人一边哭骂,一边扯着丈夫的衣襟又抓又唾,直到哭昏在地上。婢女们慌手慌脚地将她扶进软轿,庭中霎时乱作一团,惹得苻公怒火更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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