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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故乡（第1页）

京都照例是奢靡得叫人目不暇接，这样金碧辉煌的胜地，穿素了尚且磕碜小家子，要是有两个补丁掉出个线头，那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那满街的绫罗穿着人出来了，个比个的娇艳潮流，这其中还有个讲究——人分三六九等，衣服也分个高低贵贱，最高的乃是那天蚕丝所产的玉锦，极其稀少，连陛下都不见得有穿，次有绫罗绸缎，更次的有葛麻，最次的可能就是光着屁股了。

京都绫罗遍地招摇，布料裁剪越高明，说明兜里的钱就越多，就越受人崇敬——因此上这不仅仅是衣衫，还充当着一世为人的牌面，马虎不得。

虽然大家在穿衣上往繁复艳丽走，且越新奇艳丽越受青睐，脸却是越白越好，于是脂粉就信销了，护城河都洗得跟淘米水似的。连街道也沾了这层光，在那地砖缝隙间塞着白泥。

京都扫大街的仆役有眼不识泰山，竟称之为“垢”，这实在是大不敬——什么垢能扣一指甲出来就塞得上寒人一个月伙食花费的？零落成泥的万贯家财那也是财，也只有京都才会有这般风光底气。

何子鱼被晃得眼疼，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哟，这他娘的也太冲眼了，怎么一个个都跟拖着公鸡尾巴的面馒头似的啊？”

吓得聂貅花容失色，连忙制止了少爷的一家之谈：“公子慎言——”

为什么要“慎言”呢？因为他俩这身穿着打扮实在特立独行，都灰不拉几的，就有人屈尊降贵的打量起两人来。

那番话要是叫人听到，岂不得把一大街人招上来讲理？那不得把少爷逼急么？总不能天子脚下还来个无法无天的大屠街吧？

何子鱼穿着许久没浆洗过的披风，披风外面罩了一袭灰溜溜的兜帽，靴梆子上挂着干泥壳子，靴筒被他不太爱惜的穿得跟狗屁股里拉出来的一样——总之除了那张洗干净还能看的脸，他哪都叫人不忍直视。

他也不怎么敢直视别人，做贼似的骑着匹贼眉鼠目的瘦马，带着个跟他一样灰头土脸的聂貅，上了街。

在京都，就连混得最差的小贩也得整治一身像话的衣裳，那鞋上更是不可能会有半点有碍观瞻的泥巴，要是有了泥，那就不叫京都的商贩了，得叫乡下泥腿子。

泥腿子乃是末流，与鸡鸣狗盗之辈没什么区别。堂堂京都，全国的财富都拢聚在此，就是来要饭的，也是像红袖楼中的姑娘小子。哪里会有穷酸成这幅模样？

这两颗耗子屎登堂入室，把个软红金乡吓得黯然失色，大家晦气的避到一边，两人感恩戴德的溜到何家门口。何子鱼把古朴的门匾瞅了眼，翻身下马来。

开门的小厮把他辨认了好久，笑道：“瞧我这眼神，竟一时没认出公子来，夫人还纳闷您怎还没到，原来是带着聂貅哥了，昂公子这事办的，也是奇人。”

说完才放他进门。何子鱼乞讨归来似的叹了口气，一脸沧桑的来见了母亲。

聂乌愣愣的把聂貅扫了眼，啜了口茶：“你舅舅真是个糊涂蛋，聂貅出门就找不到东西南北，难怪你俩浪迹了小半年。”提起眉头把两人都瞧了一遍，“就是那取经的和尚，都没这许多风霜。”

聂貅悻悻道：“阿蛟公子看得起的，是小人这身武艺。”顿了顿，如实禀告道：“回姑奶奶的话，实不相瞒，半路上盘费用光了，要不是有好心人慷慨解囊帮衬了些，小公子与我现在还在路上，确实比那取经和尚费了太多周折。”

何子鱼被他说得心里苦，颤巍巍道：“你老人家只道怎的？咱下雨下雪都没歇过，好端端的千里马都被跑成瘦驴了，不知怎的竟走到一片沙漠，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而后来我自己做主了，带着聂貅这个路瞎子，才没跑到那什么乌鸡、大宛去。要是都叫他带着走，孩儿怕是都当西域的驸马爷了。”

“得了，越扯越远，”聂乌把两人淡扫一眼，“下去吧。”

何子鱼就下去了，他先去把自己洗涮干净，推开那扇久别重逢的门，干净温暖的房间里放置了一个爬架，小毛爬上爬下，勾着爪子去掏吊在半空的毛球。

小毛娘是一只流浪的小母猫，当年大概也是年少不懂事就误入了情网，没什么经验，独自摸爬滚打的带着一窝小崽子，搬了几次窝，把小毛搬掉了。

何浑把奶猫抱到他面前时，这奶猫才巴掌大，如今却像条大狗，威武雄壮的踏在架子上，架子一下子清癯起来，实在分量不小。

“你们给它吃了多少好东西啊，肥得跟过年猪似的——”

何子鱼心疼的捏了捏自己三根筋的手腕，上前去，小毛龇牙咧嘴的弓着个富态身子，恶声恶气的朝他呵斥起来。

小仆在后面道：“回公子，它去年还没这样厚实，今年怕是福了，它毕竟也到中年了。”

公子意兴阑珊道：“这真是岂有此理，它怎么一直拿我当外人？”

说着就千呼万唤的叫唤起来，小毛跟他见外，先是拿屁股对着他刨了刨耳朵，随即地动山摇的跳将下来，出门去了。

屋里只多了小毛那一身过年猪似的肥膘，除此之外，都还是他走时的模样。

小仆送来几件新裁的衣裳，何子鱼感觉像做梦似的不真实，他穿上新衣后就坐在床上楞，小毛进来撵了他三次。

光阴快鞭似的打下来，变故如此之多，连他的性格都被拧了个大转变，果真物是人非，他感慨得不行，就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梦里又是那个冷冰冰的牢笼，他被推了两下，醒来时觉脸上竟有几行湿痕，他爹坐在床边——这面瘫爹以一脸家门不幸的表情望着他。

“梦到什么了？哭得这样厉害。”

何子鱼钻到父亲怀里：“小毛腰杆硬了，在我脸上撒尿。”

“你走后它天天找你，”何浑摸着儿子的狗头，知道这小子故意藏掖，就是撬开他牙缝都套不出来，便也就驴上坡道：“它想得膘肥体壮，怎么会这样胡来？真是该打。”

何子鱼把父亲的腰一环：“瘦了，怎么你跟娘都瘦了？”

何浑脸上有丝笑意：“我们不像小毛，我们不想你。”

只有像他爹这样的聪明人才会把正话反说说得这样风趣感人，何子鱼就是挤破脑袋都学不来。

“朝廷给你封了个降龙将军，”何浑一想到这事就脑仁疼，“你要是不想要，就装病推了。”

何子鱼听得一口气堵在喉头，古怪道：“这是什么狗屁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