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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邺城五月刚发生过地震?”伽蓝拉着板车,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可不是……”常信回头望了阿蛮一眼,见儿子兀自跟红生玩得高兴,才轻声对伽蓝道,“那时我正带着学徒与阿蛮,在东明观作画,幸亏佛寺空旷,我们才逃过一劫。只是阿蛮母亲一人留在家里,没能幸免……”
伽蓝闻言怔住,低头悄悄道:“对不住先生,是我多嘴了。”
常信摇摇头,散朗一笑:“生死有命,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这日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大伙都来不及吃餔食,向晚赶到法云寺,阿蛮已是饿得直哭。寺院刚落成还没住进僧人,只见空落落的大殿里黑灯瞎火,常信来回找了好半天,才在佛精舍里见到早早躺下的住持惠宝大师。
老和尚迷迷糊糊睁眼道:“这几天我身子一直不舒服,怠慢你们了,隔壁两间佛精舍我已打扫出来,你们可以先住下。等过些天,我的弟子们会从酉阳过来……”
常信拍拍惠宝大师面颊,憨憨大笑:“大和尚,您就独自一人守着法云寺?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怕蟊贼闯进来。”
“善哉善哉……你还捉弄和尚我……”惠宝大师干瘪瘪的嘴撅起来,想拍去常信的手却使不出力气,只得由他胡闹。
常信闹够了就扶惠宝大师睡下,又到厨房烧了些热水给大师喝,这才抓了把干粮袋里的炒面冲泡成面糊,端着要去喂阿蛮。才走出大殿,却见红生与阿蛮正手牵着手,站在桂树底下嚼肉脯。常信笑问道:“我的徒弟还有伽蓝呢?”
红生在月下一笑:“伽蓝领着你的两个徒弟去后山抓鱼了,只留下我与阿蛮。”
常信闻言一愣,侧耳细听,这才发觉寺外阵阵林涛之间,还伴着淙淙溪流响动。他顿时玩心大起,对红生与阿蛮笑道:“走,我们找他们去。”
说罢将面糊交给红生,又让儿子骑在自己脖颈上,三人循着水声找去。
翡翠·楚山碧
顺着湿润的山道拾级而下,一路水声潺潺,远远便看见一个灯笼白晃晃的亮着。三人走到光亮处,就见常画匠的小徒弟常清正临水挑着灯笼,伽蓝踩在下游溪水里,正弯腰将鱼网浸在水中。大徒弟常云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阿蛮还是忍不住嚷了一声:“抓到了么?”
常云嘻嘻一笑,向他们亮出手里柳条,上面穿了一串巴掌大的小杂鱼。常画匠笑道:“你们尽顾着玩了,快点去搬箱笼,车还停在半山腰呢。”
“再抓一会儿嘛。”小徒弟常清撒娇道,继续将灯笼擎得分外仔细。
就见伽蓝双手抄着鱼网浸在水里,聚精会神的屏息等待,忽而他将网一提,便有巴掌大的鲤鱼落在网中弹动。红生看得有趣,不禁也走近几步,哪知下一网伽蓝一提上来,竟捞出条笔杆粗的水蛇。常云常清嗷一声丢了手里东西就跑,红生也吓得边逃边骂:“黑灯瞎火的你没事干么?!死羯奴你快上来!”
伽蓝捡起鱼和灯笼,跟在后面直笑道:“爷,水蛇不咬人的……”
提着鱼回到法云寺,伽蓝将鱼剖开洗净,又请常画匠帮他剖了些竹篾子;他用竹篾子串好鱼,在厨房找了半袋麦麸倒进锅里,将鱼串并排架在锅上;常云常清收拾完箱笼到厨房帮忙,在灶后升起火来,伽蓝看顾着锅上鱼串,边熏边翻,直到灶火将麦麸全烤黑,鱼便也半熟。
喷香的熏鱼又经过伽蓝油煎调味,这才盛在垫着香蒲的托盘里送到客堂,就见红生与常画匠父子拼席坐在一处,正围着汤釜说志怪故事。常画匠父子都对鬼故事有瘾,见伽蓝来了,非要他也说上一个;正巧常云常清此时已上堂伺候下食,伽蓝便丢开手中活计道:“那我便说一个——从前在琅邪,有个年已六十的大爷,名叫秦巨伯。一天夜里他喝过酒赶路,途经一座蓬山庙,正在疲乏时,一抬头忽然看见他的两个孙子前来迎接。两个孙子上前左右搀扶他刚走了百余步,突然一把揪着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在地上大骂道:‘老奴,你昔日捶打我们,看我们今天不杀了你!’”
常画匠惊呼一声:“啊呀,这两个孙子可太不孝了!”
“可不是,”伽蓝点头,继续说道,“秦巨伯在惊骇中猛然回想起:好像当初某一天的确打过他们,便赶紧躺在地上装死。等两个孙子作罢离开后,秦巨伯跑回家中,一进门就要惩罚这两个孙子。孙子们惊惧叩头,辩说道:‘吾等身为子孙,怎会如此大逆不道,恐怕是鬼魅作祟。求爷爷下次若再碰到,一定要仔细分辨。’秦巨伯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那到底打秦巨伯的,是孙子还是鬼呢?”阿蛮啃着烤鱼问。
伽蓝故意卖关子,慢条斯理的接过茶碗喝了口,见大家都盯着他,便就着釜下跳动的火光,摆出诡异的表情缓缓道:“当然是鬼啦……”
众人心一沉,在初秋凉森森的客堂里坐着,就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数日后,秦巨伯故意装醉路过蓬山庙,当真又看见自己的两个孙子来接他。他便一把扯住这二人,将他们一路扯回家——回到家一看,秦巨伯的两个孙子都在——原来这两个鬼是蓬山庙中人偶成精。秦巨伯咬牙切齿,拿火把抵着恶鬼的肚子烧,就见他们的皮肉先是燎泡,然后滋啦啦翻起来——全被炙得透熟,再一捅,黑糊糊的焦肉顺着脂油一块一块往下掉,泛着阵阵冲鼻的恶臭,这样先烧胸口,再烧脊背,最后……”
阿蛮吓得缩在父亲怀里。红生正拎着一支黑糊糊泛着油光的烤鱼送在嘴边,皱眉斥道:“你说这么细干什么?是想恶心我么?”
“小人不敢,”伽蓝抱拳轻咳一声,赶紧继续往下说,“秦巨伯就将这两个鬼押在庭院里,准备第二天再作打算,谁知夜里竟让这两个鬼给逃了,把个秦巨伯恨得捶胸顿足。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秦巨伯又假装醉酒夜行,并在怀中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打算,到了夜深,两个孝顺的孙子看爷爷还没回来,怕他又被那两个恶鬼缠住,便结伴去接爷爷……”
“秦巨伯不会杀了他两个孙子吧?!”常画匠急着猜后情,阿蛮也急得直盯着伽蓝。
“谁知道呢,”伽蓝耸耸肩,“秦巨伯只能看到两个和孙子一模一样的人向他走来,于是,他摸到怀中的刀,并在孙子们靠近他的一刹那,拔出刀子刺了过去……”
“那到底杀得是孙子还是鬼哇?”阿蛮握着拳头拼命追问,小脸跟心都一并纠结着。
“是他的亲孙子,”伽蓝叹口气,解释道,“因为怀疑孙子们是要害他的鬼,于是,秦巨伯亲手把孙子们杀掉了……”
“呜呜呜……”阿蛮纠结得哭起来,“那两个孙子好可怜……”
“没办法,谁叫秦巨伯无法分辨善恶,却偏要多疑呢……”伽蓝摸摸阿蛮的脑袋,轻声说道。他微微低着头,茶褐色的双眸映着釜下通红的火光,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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