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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开目光,伏案书写,不再看缸中金鱼游弋的身姿。升上高三后,阿妈阿爸就不让她到店里帮手了,楼下店里有几桌生意,她听见食客赞菜好,赞海好,碗箸杯盏,敲敲碰碰,这就是伴她长大的背景音,是她人生的源头,前进的底气。
省一模的大排名出来,她考得不错,符合心中预期,她从抽屉取出细姑送的钢笔,将各科成绩誊在笔记本上,单英语没那么好,只考了131分。周予的成绩被她誊在下面一行,她们的总分相差无几,也许真可以上同一所大学,可然后呢?她托着脸呆。
她们在纸页上的距离这么近,上下只隔一条线,相差不到5分。但这不是她们真实的距离。
笔尖划过,不是她指使,是笔在自说自话,横折点钩,写了一个予字。泳柔回过神来,加一撇,底下再加一个木,改成了柔。
上次元宵大集,她们有话未说完,当然也许什么都没有,是她一厢情愿,她没有再问,怕一心记挂这件事耽扰学习,干脆放到一边。因剪头婶的事,她怨了周予一句,不知为什么到了周予面前就会生怨,怪责她,其实心里隐隐盼着她来示好。像有矫情病似的。
泳柔拿笔帽用力戳自己的额头,驱散脑海中的杂念,拿英语题盖过笔记本,奋笔疾书起来。她想,再远的距离都跨得过,她考全岛第一,县里给她的表彰就挂在窗边,她有什么怕的?她听见阿妈在楼下招呼客人的声音,脑海中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画面中她和阿妈拘谨坐着,对面是周予与她那高贵的医生母亲……她吓得立刻狠戳自己几下。
有个高嗓门响起:“阿香”
泳柔定睛一瞧,剪头婶来了。
那气拔山河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得了重病,泳柔想,兴许是医生搞错了呢?可这只是妄想,大家都心照不宣,境况变坏了,剪头婶精神良好、能像这样子四处招摇的时间日益减少,她的面色很差,有时几乎是可怖的紫黑色,医生开了些药给她,这是她唯一愿意配合的治疗,或者说,只是拖延。
她坐下,像在自己家一样,冲茶,和客人闲话。这段日子以来,她更常讲起她儿子,最常是咒骂她儿媳,讲她儿媳害得她到老没有儿子送终。丽莲姐不跟她计较,大家都知这是剪头婶在用力地烧她自己的生命之火,爱也好恨也好,人死就一切化为灰烬,趁活着,要用力地讲。
“她非要去市里学什么日本式韩国式的美容美啊!我儿子不同意的,她硬要去……在家里吵得摔盘摔碗的,闹到最后还是要去。”她在楼下讲给新客人听。
“可怜我儿子是个好丈夫呀,那年中秋,冒大雨骑车去市里接她回来过节,因为这样才出事……她倒好,我讲她几句,她就带着我孙女走,心硬得跟块石头一样……真不知我们方家是哪里欠她。我儿子走了十年了,今年就满十年。”
这故事,连泳柔都听过不知多少遍,前后逻辑不通,各部关节处塞满了剪头婶的私怨,到市里去接丽莲姐才不是阿诚伯的死因,真相是他在雨中飙车导致侧滑。村邻们体谅她是死了儿子的女人,一遍遍听她讲这歪曲的故事,丽莲姐也说随她去讲,让她有个人可以怨,算是有个寄托。
但丽莲要带她女儿走,她不要她女儿从小生活在一个女人与女人互相怨怼的家庭里。
泳柔坐在二楼窗边,长久地看着楼下的剪头婶,她显然瘦了,干瘪了,几十年光阴缩得快要只剩一个小小的丑陋的核,里头装着人在生命尽头最后几样抓着不放的东西,对儿子的思念,对孙子的记挂,还有……
她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要回家给孙子做饭。
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这就是她要紧抓着到死的东西了,不是金钱,不是荣誉,不是任何回忆,只是要挺起腰杆做人。
泳柔别开脸去,不再看剪头婶的背影,她摸到自己脸上湿了,慌忙去拿纸巾拭泪,也许是医生搞错了,死亡哪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到底是谁在草率地挥舞这支判笔。
她不知每一个笔划从生命诞生那日就开始写了,横折点钩,顺着命运筋络,写下将每个人维系于人间的符语。
最后,轻轻地
划掉。
*
书房门紧闭着。时隔两周,周予再次回家。她知道钟琴在,钟琴在时书房才闭门,一闭门,就是谢绝任何人打扰,这是她们家的规矩,钟琴就是她们家的汉谟拉比。
她将行李箱往旁边一推,箱子磕碰鞋柜撞出声响,她是故意的,钟琴讨厌这样大手大脚的声响,不文雅。
这个家没有谁在等她,她半个月不回来,迎接她的只有一扇紧闭的书房门。
高三放学晚,新的钟点工阿姨已收工走了,周予自己将换洗衣服塞到洗衣机,全程乒乒乓乓,制造噪音当攻城武器,像随时要冲进书房去造反。
她站在阳台,看着洗衣机滚筒用力转起来,像打蛋器一样翻搅她的心,将其中的怨气打得沸反盈天,她径直走到书房门口,抬起要叩门的手又放下
她直接拧开了书房的门。
迈了一步,半个身子探进去,钟琴自摊着大量书籍文件的桌后抬起头,母女两人面面相觑。
钟琴像有点意外,愣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抬手扶额,抚去自己脸上疲惫,“你的一模成绩出了没有?”
周予语气不逊:“一模是春节前的事,我告诉过你。”
“我记得,我是说,全省排名出来没有?”
“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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