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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映照下的残荷,昔日亭亭的风姿早已不在,叶破、花凋、梗折,无美可言,只剩萧瑟、凄清的苦景。春不看落花,秋不观残荷,便是源于此因。荷犹如此,人何以堪?黛玉驻足在荷池边,脑海里不由想起一个如荷般的女子——香菱。
细想香菱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黛湘,贤惠不让袭平,可惜幼年罹祸,命运乖蹇,最终沦为薛蟠之妾。香菱幼时亦曾读书,只是如今却并不能与黛玉等并驰于海棠之社。然而这样一个人儿,岂可不入这如同女儿国一般的大观园哉?
黛玉许久未曾见到香菱,心里颇为怜惜和挂念,只因她的身份,自己不便去多加关照。欲求贾母令其入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如今且有一事,却是那薛蟠,突然想去外地游历一番,兼之学些生意之道。薛姨妈见儿子如此上进,岂有不允的。而此番薛蟠远行之后,薛姨妈本欲让香菱去自己屋里陪伴,然而宝钗却提议让香菱随她进园做伴去,理由是: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听了,也深有同感,且文杏又小,莺儿一个人不够服侍,尚且让香菱去服侍宝钗也颇为合意。于是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又命一个老嬷嬷并香菱的丫鬟臻儿送至蘅芜苑去,而后宝钗带着香菱一同到了园中来。
香菱既来了,少不得四处拜一拜街坊邻舍去。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又忙忙地往潇湘馆中来。黛玉见香菱也进了园里来住,自是极欢喜的,又在心中思虑怎样去帮助这个苦命的女子。而香菱则早就仰慕黛玉的才学,此刻得了便儿,便央求着黛玉教她作诗。黛玉了解香菱为何不拜身边的宝钗为师,反而舍近求远来找自己。宝钗虽博学多才,诗也写得不错,但她并不看重这个,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自然是不会教的,这也是情理之中。
黛玉笑道:“你既要学作诗,我虽不通,少不得倾囊相授罢。”香菱笑道:“你若不通,还有谁呢?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其实作诗,也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话虽如此,黛玉自己作诗却有限,因古人之诗作太过拘泥,格律反而成了束缚,故不太愿意在此上多费心思。相对来说,宋词在古代文学的阆苑里,则是一座芬芳绚丽的园圃。其自由之韵律,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之风神,倒颇为受黛玉喜爱。此朝代不详,年代虚幻,却又时而有些同名的诗人词人之作,黛玉也不知如何解释,或许是时空扭曲而造成的荒诞结果。
虽不擅作,但诗理却是熟习,黛玉便对香菱讲解了一些,又找出一本《王摩诘全集》,让香菱拿去,令她把书上的一百五言律熟读,细心揣摩。然后又拿出几本诗集一并给了香菱,都是些七言律与七言绝句。香菱一一接过,笑道:“好姑娘,难为你这样教导我。如此我便带了这些书回去,夜里念几也是好的。”黛玉道:“若有不明白的,便去问你姑娘,或者过来问我,都可。”香菱答应着,拿了诗集,回至蘅芜苑中。后来听宝钗说,那香菱从此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一地读起了诗,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这边的黛玉,则写了一封信,让雪雁带至红楼绣庄交给杨柳,信上内容是让林忠这两日动身去大如州一趟,找寻一个叫封肃的人家。要问这封肃何许人也?却是甄士隐的岳丈,香菱的外祖父。那年葫芦庙起大火,隔壁的甄家亦被牵连,烧成一片瓦砾场,所幸甄士隐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此后甄家几人无立足之境,只得商议了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那几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聊生,因此官兵剿捕,田庄难以安身。无奈之下,甄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靠他岳丈家去。其岳丈便是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儿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颇有些不乐。幸而甄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其岳丈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甄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风凉话,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甄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地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有一日那甄士隐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似唱非唱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此乃《好了歌》,歌者正是黛玉所见过的那个跛足道人。这甄士隐听罢,心中却是彻悟,同那道人说了几句,便大笑着同那道人飘飘而去。当下轰动街坊,争相传告,甄士隐之妻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哪讨音信?无奈依靠着她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针线卖,帮着家里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因封家那年出了那样一件大事,想必不难打听,只不知封氏是否仍然健在。黛玉又在信中嘱托,要林忠若见到封氏之后,便问她是否有一女,在三岁那年失散了的?其女又是否在眉心长了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若是都对得上,便与她说,她女儿如今在京城,问她是否要来京与之相见。如此交代清楚,又看了一遍,方把信交给雪雁让她带了出去。
半日后,雪雁回来,也带了话,说林忠已准备行囊,明日便动身。黛玉放下心来。此事暂不能和香菱提及,而结果是好是坏,只能等着林忠带回的消息了。
一日,黛玉刚刚梳洗完,正坐在书案前看书,只见香菱笑吟吟地送了书来,说是均已看完。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香菱笑道:“尽读了。”黛玉又问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我说与你听听。”便将自己领略的诗中含义说与黛玉听。只见她神情认真,如一个好学的学生,却分析得精辟,颇有道理。黛玉想道:“这也是一个聪俊的女子。若幼时没被拐子拐去,而葫芦庙没有起火,甄家没有被烧,定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光景。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而如今,只有尽自己所能挽救她了。
此刻是,一人正说得兴头,一人正想得入神。宝玉和探春也一起来了,也都入坐听香菱讲诗。宝玉听了一听,笑道:“你已通了,不用再讲,越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也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有些羞涩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不成?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妹妹这话差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那鹦鹉却似不乐意似的,扑腾扑腾乱飞,扇了宝玉一头的灰。
探春蹙眉道:“二哥哥,你真真胡闹!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一边拍头上的灰,一边不以为然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若都不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黛玉见宝玉这样说,不由笑。虽说以现代人的观念来看也是有理,但是朝代不同,观念不同,这宝玉,生在这个朝代,又有此番言论,真是个异类了。
这时香菱又央求黛玉出个题目,让她诌去。黛玉想想道:“昨夜的月最好,你去作一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哪几个字都可。”
香菱听了,便自回了蘅芜苑去作。袭人又过来找宝玉,说是老爷找他,唬得宝玉立刻走了。只剩探春和黛玉一处坐着,说些闲话儿。探春笑道:“二哥哥总是这样惧怕老爷。老爷一叫他,他便忙忙地去了,连话也不曾说完。”黛玉冷笑道:“只怕叫他的未必是老爷。”探春琢磨了一回黛玉的话,方问道:“林姐姐,你是说——那袭人,是借老爷之名?”黛玉不答反问道:“老爷平日里此时可在家中?”探春想了一想,继而明了,不由冷哼一声,对黛玉道:“想不到这袭人——难怪我如今看她觉得哪里古怪,如今看来,却是她那神情模样,极不像一个丫鬟,倒像个主子了。”黛玉却不想多谈她,只将话题岔开了来,探春见黛玉不多言,自己也就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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