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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说道:“此番并不评名次,只为赏玩。本来早已说好今年中秋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谁知到了今日,大嫂子身子不适,宝姐姐回了家,二姐姐没心思,三姐姐去了王府,四妹妹又熬不得夜,只剩下咱们三人。她们不作,咱们三个月下得此佳句,明日便写出来,羞他们一羞。”
黛玉笑道:“你倒是有此豪兴。”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朝众人笑道:“果然是月下佳句。”三人不防,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三人更是诧异,黛玉问道:“妙师父也是出来赏月么?”
妙玉笑道:“这清池皓月,的确是一处胜景。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们三个月下吟词,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如今夜已四更,更深露重,你们也不怕受凉么?不如到我那里去吃杯茶,等天亮了,就回去罢。”
三人遂随妙玉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个小丫头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她起来,现去烹茶,又请众人坐了,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词命他三人念着,从头写出来。黛玉见她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
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论。只觉各有千秋,竟也勾起我的诗兴呢。”
众人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她这样说,都道:“果然如此,还请妙师父作一,我们请教请教。”
妙玉道:“不敢当‘请教’二字。”略一凝神,便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三人道:“休要见笑。”三人接了看时,只见写道:“徒倚桂荫香霭,人在清虚世界。疑问广寒游,万里清光一派。堪爱,堪爱,飘落天香云外。”
众人看了,都交口称赞。湘云笑道:“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黛玉道:“翻自‘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别有一番意境。”
宝玉犹自想着词中“清虚世界”,便不言语。忽听叩门之声,小丫头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麝月并几个老嬷嬷来找他们三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她们,她们说,方才亭外头棚下几个人说话,后又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是这里了。”妙玉忙命小丫头引她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这里大家又清谈一回,不过是诗词之道,不消细说。
因见天已蒙蒙见灰,三人便起身告辞,带领丫环嬷嬷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
中秋过后,迎春的婚事重又提上日程。那贾赦被贾母叫去谈了一回,仍是不改初衷,只说孙家如何如何好的,言语间又难免表露迎春乃他的亲女,婚事亦是他的家事,既已分家,老太太便不该管,弄得贾母亦是十分无奈。
黛玉知晓此事后更是心惊。若是贾赦果真一意孤行,该如何应对?硬碰硬决计是不行,隐约得知似乎贾赦是欠着那孙家的银子,也不知是否是实情。黛玉遣了墨霜墨雪多方探听,自己又问及宝玉凤姐,终明了个大概。
果真是抵债。迎春,在那贾赦眼里,就值那五千两银子么?
黛玉已无时间抚平心中激愤,只将实情告知贾母,两人一起拿个主意。有子如此,贾母能有什么办法,唯帮他还了那摊烂帐,将迎春“赎回”罢了。
风波似乎平息下来。众人都似忘却一般不再提及,而迎春经此一起一伏,更为沉默寡言。
湘云自中秋过后没几日,便被史家派人来接了回去。黛玉猜想此次分别,再聚不知何时,便也十分伤感,又恐湘云家中有变,心中甚是担忧,终究是嘱咐了许多遍“凡事多加小心”“若有事记得想法子告知”之类的话,甚至提及红楼绣庄,引得湘云十分狐疑。黛玉却是有口难言。天机泄露太多,恐生变故。只得用别话带开,不再提了。
这日黛玉又听宝玉说起一件新鲜事,原来是那东府的贾蔷,几日前竟失踪了。
“珍大哥派人四处寻了个遍,也寻不到半个人影。也不知那蔷哥儿去了哪里。”宝玉奇道。
黛玉心中一动,听到贾蔷的名字,自然而然想到龄官。如古人言,径寸珊瑚,更自可怜惜耳。她于行云雾雨的南国而来,未沾俗尘。却来了这繁华之地,于人助兴享乐。迢迢千里,彷徨,无助,凄凉,绝望,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直至没顶。曾决心无论如何卑贱,内心也冷漠高傲到底。一回眸,遇上了他的关切。他是她的劫数罢。那曾极力挣扎去避免的,到头来还是深陷其中。“龄官画蔷”一幕,引得多少看官心底悸动。簪在黄土上一道道划痕,便是画蔷人心上一道道血痕罢。
贾蔷其人,黛玉并不甚熟悉。记忆中,应是一个风流俊俏又聪明淘气的男子,却又难逃纨绔子弟的一贯习气。一开始,对龄官,也是为容色所倾罢。只不知为何,便渐渐倾心了。他在对她之时,身上一切污浊,都摒弃了,唯剩干净质朴,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然而悬殊的身份地位,纵使相恋又如何,究竟是不可能长相厮守。当初龄官决然离开贾府,不知又去了何处。如今贾蔷悄然出走,应是去寻她了吧。只愿,有朝一日,那蔷薇花下的少女,独立于花荫下,忽听见院外马蹄声,回头看时,却是他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而来。
“林妹妹,你又在呆了。”宝玉说道。黛玉抬头,正对上他探寻的眼眸。
“在想你说的事呢。”黛玉对他笑笑,又随意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我也是不明了的,不知他为何偷偷走了。希望没出什么意外才好。”宝玉说道。说话间,又突然灵光一闪,悄声说道:“依我看,蔷哥儿出去,极有可能是去寻人去了。他和龄官,本是情投意合。如今他为她而去,我倒是极钦佩的。”
黛玉听他谈起龄官,便止住他说道:“别人的事还是别妄自推断的好。”宝玉见黛玉无兴致,也便不再说了。
悠悠又是几日过去。黛玉听雪雁说起迎春那里的司棋,那日告假回了家,谁知半夜却无了踪影,随之不见的还有其表弟潘又安。黛玉虽没眼见,却可预料司棋家里定是闹得混乱不堪。这对鸳鸯,终是凑到一起了。那司棋,也不算是所托非人。虽那厮稍显懦弱,却在最终无畏起来。再不必日夜悬心,刀山火海,坦然相对。这个丫头,也是个敢爱敢恨的,既爱了,便要爱的彻底通透。只是作为贾府的家生奴才,如此作为可谓大胆至。所谓人生不得行胸臆,纵然百年尤为夭。或许在个性情刚烈泼辣的女子心里,生命短暂,能清醒热烈的活,才不算白活。也亏得贾母不予追究,才放过他们一条生路。听说两家的人已四面八方去追赶,岂知既然不能报官,他二人要私奔出逃,偌大的京城,何惧无藏身之地?或者已改名换姓,寻得一处桃源而绝世;甚或大隐隐于市,也可安生。黛玉倒无甚可说,倒是宝玉,又当作一件罕事,长吁短叹了一番。
不久宫里传来一件喜事,说元妃有孕了。贾府自然是阖家欢喜,王夫人更是难得连日面露喜色。黛玉却瞥见贾母谈及此事,眉宇间竟隐隐有忧色。的确,福兮,祸之所倚。听来仿佛是极好的事,只是听闻当今皇上子嗣上十分艰难,不能不思及史书上提及宫中嫔妃历来因为子息,使出的各种阴毒手段。这元妃有孕,是喜,却正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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