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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容后的安永一行人,早在傍晚时便冒充下人混出崔府,前往陶钧府上换好他备下的铁甲,打扮成骑兵,在心腹侍卫的保护下向北门进发。惟有与安永共骑的景星身量不足,只在胸前勒了一枚护心铜镜,以黑色斗篷裹身,被众人围在队伍正中心。
这一战柔然人破釜沉舟,以尉迟贺麟一骑当先,如利箭一般直插敌军严阵,根本不留后路。如此决绝的狠招,必然导致后防空虚,安永等人混在军队的末尾,借着夜色掩护,一路竟未引人疑窦。
一行人甫一出城,便打马向西疾驰,尽可能地远离战线。有如逃兵一般的行径还引得柔然人放了几支冷箭,折损了他们两名侍卫,这才勉强脱险。
此时围城的大军多数都被吸引到了北门,从西突围并不难,骑在马上的冬奴正待松口气,不料一丈开外的安永却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义父?”冬奴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眼下正是一鼓作气逃出去的好时机,他不明白安永此举的用意。
“你们带着景星先走,”安永脱下沉重的兜鍪,气喘吁吁地望着冬奴道,“司马澈截断了千金渠,极有可能是想蓄水攻破新丰,当年重修千金堨时,我曾为此留有后手。如今你们既已脱险,为了新丰的安全,我得去看看。”
“不要!”冬奴想都不想就张口拒绝,却在朦胧夜色中看见义父平静的面庞时,忍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义父……求求您,不要再做这些……”
“冬奴……”安永凝视着自己悲恸的义子,知道自己此刻的选择对冬奴来说,是如同功亏一篑般的打击,然而他只是将唇角浅浅弯出一丝笑,平和而又坚定地说,“冬奴,我一定要为这座城做些什么,才能放心地走。”
冬奴蓦然发出一声哽咽,再也按捺不住,任泪水爬满自己冰凉的脸:“义父,求您不要去!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您为什么就不能做一次恶人,为什么……”
安永没有回答他,径自弯腰将景星抱下马,低语道:“景星,就托付给你们了。”
说罢他拨转马头,马鞭一扬,向着千金堨的方向飞驰而去,将冬奴悲切的哭声远远抛在风中。
别无选择,更无从后悔,他终究不能铁石心肠地抛下这座城……
终究不能。
这一世的夜,从未如今日这般深、这般暗、这般寂寥,耳边似乎只剩下骏马踏出的铁蹄声,直到敌营的火光遥遥在望,安永才勒停胯下骏马,如浮出水面般深深喘了一口气。
司马澈,也许正近在咫尺。
来不及多想其他心思,安永的全神已贯注在敌营后方隐约可见的千金堨上,他跳下马,解开身上沉重的战甲,只穿着单衣轻装上阵。
而后,跃马扬鞭,如流星般向着敌营冲去。
他的速度太快,以致于所有的喧哗都只能在他身后十丈处爆发,被撞翻的营火迸散开,火星四溅。喊杀声像潮水般追着他,似乎想将他包围、席卷,随后再吞噬。
然而安永运气极好,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完美地纵马狂奔,骑在马背上飞跃过栅栏做的营门,最后稳稳地落在营外的土地上。骏马长嘶一声,再往前窜出百来步,便到达了千金渠边。
一旦止步不前,身后的奔袭声便飞快地向他聚拢,安永毫不犹豫地跃下马,扑通一声跳进了波澜壮阔的水库。在他入水的一刹那,无数箭矢也雨点般地射来,跟着他嗖嗖钻进水里,却因为水的阻力和浮力,木箭杆几乎是一瞬间就浮出了水面。
安永潜入水里一下就没了踪影,这时岸上火光闪烁,司马澈在亲兵的护卫下骑着马赶到了千金渠边。他皱眉不语,对着黑沉沉的水库看了一会儿,吩咐左右:“今夜蛮夷突围,只怕有诈,派人沿着水库仔细搜查,尤其是千金堨,务必捉住方才那个乱贼,不论死活。”
“是。”簇拥着司马澈的几名将官领命,火速指挥手下开始巡查千金渠,又将几个浇了漆的竹笼浮灯点燃后投进水里,照得水面上火光瑟瑟。
安永躲着光亮,在黑暗的水底潜向千金堨的泄水口五龙渠,那里的闸口已经被司马澈下令关闭。当年新丰城在遭遇水患之后,由他出仕主持重修千金堨,为了避免悲剧重演,他在五龙渠的闸门上设计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机关,以便战时敌人为了水攻利用大坝蓄水时,可以强行破坏闸门泄洪,这个秘密连陶钧都不知道。
夜晚能见范围很小,连日的截流又将水位蓄得很高,加之渠水冰冷刺骨,此时潜水极其危险。安永每潜一次,只能启动一扇闸门上的机关,因此当他将五龙渠的闸门全数解决后,长时间的潜水已经使他筋疲力尽。
这时候爬上岸逃走,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于是安永只能悄悄游到千金堨下,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静静等待机关将闸门破坏的那一刻,看能否趁乱找到脱身的机会。
再长的夜也会有天亮,这一等便捱到了黎明时分,安永泡在冷水里,四肢已冻得麻木。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身下很深的水里传来喀嚓喀嚓的碎裂声,接着浮在他四周的烂草和枯叶开始缓缓地绕着他打旋,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着他的双腿将他往水底拉,并且力道越来越大……
五龙渠终于开始泄洪了!安永知道时机已到,为了不被暗流吸进泄洪口,他咬着牙奋力游开了几米远,哪知就是这么一个举动,竟瞬间将他暴露在敌人眼底。
喊杀声几乎是立刻响了起来,箭矢随之而来,嗖嗖落在安永四周。为了躲避冷箭,安永不得不数次沉浮,就在情势最凶险时,岸上忽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得到消息的司马澈策马而来,在电光火石间与箭雨中的人远远打了一个照面。
一夜过后,涂在安永脸上的脂粉早已被水泡化,于是他那张泛着水光的脸落在司马澈眼里时,分明是苍白俊秀到极致,如水中精魄般绝世的风流。
瞬间一道看不见的闪电狠狠击中了司马澈的心,跟着有霹雳在他耳边炸响,让他根本听不见自己响彻云霄的怒吼:“收箭!”
落网
这一声吼石破天惊,吓软了每一双正在拉弓的手,箭雨瞬间一收,却终究晚了一步。耗尽力气的安永呛了一口水,身体骤然下沉,随即没顶,被湍急的漩涡吸进了五龙渠。
岸上的司马澈心急如焚,知道水里的人必然会通过闸口,滑入千金渠,于是一边纵马沿着千金渠奔走,一边厉声高呼:“备网!”
左右得令,火速命人去找渔网,准备捞人。
“崔宁……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司马澈咬着牙喃喃自语,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水面,脸上泄露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
许久之后,就在司马澈一颗心已沉入谷底时,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却蓦然冒出水面,咳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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