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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山都要装饰完了,这里还剩下这么多罗胜,分我一个好不好?”郗琼琚笑着问安眉,在获得她首肯之后,兴高采烈地拿起一片罗胜别在发梳旁。
“你剪得真好看!”她笑着说罢,又兴冲冲拈起一片送到苻长卿面前献宝,“大表哥,你几时添了位侍妾?竟这样心灵手巧?”
苻长卿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回答郗琼琚,只垂眼看着她手中那片鲜红的同心罗胜,低声说了一句:“的确心灵手巧。”
郗琼琚闻言微讶,歪着脑袋看大表哥拈起她手中的罗胜,信手别在了自己的发冠上。而之后洛阳男子悄然兴起在乌纱发冠上别罗胜,并有俗谚流传:洛中风流何处停,且往苻郎冠上寻。黑纱漆笼红罗胜,目如星子鬓如云。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安眉只记得那日樱桃宴散,自己闷闷不乐地与苻长卿共车,一路沉默到最后她才鼓起勇气,抬头望着苻长卿道:“大人,您教我认字吧?”
安眉的识字启蒙,同样是从《千字文》开始。尽管对于苻长卿来说,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梦的开端,但多年后的今天,他与安眉坐在堂中,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字一字指与她念来,心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樱桃宴后,苻长卿拨了四名婢女进入白露园,专为照料安眉起居。此时堂中婢女拂尘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缓缓煎沸,釜中发出的汩汩轻响恰与安眉的笑声应和,在这暮春的午后融出一派闲适宁和。
安眉初学《千字文》,总是翻来覆去地吟诵开头几句,越念越觉得音节好听,可是再往后背却怎么也背不得。正在休旬假的苻长卿偷得浮生半日闲,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还真是笨,就背这一千个字,我五岁时也只花了五天。”
“那是大人您聪明呀,”安眉低头抚摩着书卷,憨笑道,“我可不行,这些字真难……”
“聪明么?”苻长卿在旁轻轻一哂,目光扫过纸面上那些堪称刻骨铭心的字眼,怅然道,“我没那么聪明,做学问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后学,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安眉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低声感叹道:“能有多苦呢?总好过吃不饱、穿不暖。”
苻长卿听了这话笑起来,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羹,轻轻吹了吹。安眉低下头,继续入神地盯住手中书卷,伸指一笔一划地描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这一刻堂中私语脉脉相递,庭外棣棠洒下碎金般的落英,这样恬静的日子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有人扰,申时刚过,周管家忽然领着两名僮仆寻到了白露园,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与苻长卿通报。
过了好一会儿苻长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来,立在檐下不悦地问:“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爷请您去一趟。到底为了什么事,老仆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带难色语焉不详,惴惴向堂内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爷现在似乎在发脾气,您顺着点回话,别再惹恼他。还有,请安姬一同过去吧。”
苻长卿闻言双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应下来。安眉立刻回内室换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随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这一路为了迁就苻长卿的腿伤,众人皆是走得极慢,压抑的气氛似乎使空气也沉滞起来,令阳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艳极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面面相觑地聚在主宅月门外,大老远看见自家公子走来,一时纷纷如鸟雀般惊散。
主宅内是一片沉寂,原本应当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长卿一行刚踏进内庭,便隐隐听见堂内传出些奇怪的动静,及至脱了鞋踏上堂阶时,就听见苻夫人蓦然呜咽了一声,一腔凄惶令贵妇的雍容荡然无存。苻长卿当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侍应便径自掀帘走了进去。此刻双亲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径入内寻找,不料才过户牖人还没进内室,苻公的荆条就随着一道劲风劈头袭来,苻长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还在哭泣的苻夫人见状惊呼一声,立刻扑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迭声哀求道:“别,别——”
“你还要我纵容这孽障到何时?!我若再打迟些,只怕苻家就要败在他手里了!”苻公一把推开妻子,破口骂道,“与其让他败坏门庭,不如我现在就把他打死了!”
这时跟在苻长卿与安眉身后的周管家立刻低下头,悄声垂帘闭户,退出内室远远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开,才又恶狠狠转身面对跌跪在地的苻长卿,压着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来的胆子,你怎么敢?!”
他的怒语不同于以往,字字咬牙切齿,带着似震怒又似惊骇的颤音,音量却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这骂声传到堂外去似的。苻长卿一怔,心中立刻洞彻——只怕在荥阳包庇安眉的事,瞒不住了。
“这事我做得很干净,”苻长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这时挨了荆条的右边眼睛已然充血,眼泪濡得睫毛湿润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曾泄露,就不该被人查出来。”
“苻府的死士,不是养来给你抢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长卿身后的安眉,阴鸷的目光吓得安眉脸色煞白,他用荆条指住儿子的眉心,冷声骂道,“别以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还嫩了点!”
这时苻夫人仍旧坐在席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哭得苻公无比烦躁,忍不住低头对妻子冷斥道:“哭什么,是你自己要去查,结果查出宝贝儿子闯下大祸,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睁大泪眼,不敢面对丈夫,只能转头泪汪汪对着儿子哭道,“长卿啊,你快将这祸害撵走吧,你这都是,都是中了什么魔怔啊……”
“还有你,”苻公骂完老婆儿子,转而将荆条指住安眉,厉声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你劫狱行凶,怎么还敢跟我儿子有牵扯?!”
安眉浑身一颤,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当场面如死灰地掉下眼泪。
苻夫人只要一想到儿子身上的伤,一双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着安眉,恨不能食肉寝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么还有脸纠缠不休?”她气得直掉泪,指着安眉唾弃道,“你但凡有点廉耻,哪还敢登苻氏之门?胡人都是这样凶险狡诈、寡廉鲜耻的!”
安眉此刻有口难辩,只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发抖,淌着眼泪一声不吭。
苻长卿暗暗在袖中攥紧拳头,沉吟片刻后霍然抬起头,目光森冷地望着苻公道:“父亲,如今这大祸闯也闯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扬出去,还是掩人耳目,儿子但凭父亲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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