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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达从后门走出去站在小小的庭院里,有一滴雨珠掉在她的额头上。低头一看,铺着鹅卵石的地上也跳跃着白鼠。酒吧的位置几乎到了城郊,所以顾客们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埃达想像着这些人们在黑夜里赶路的情形,想像着他们心底怀着的渴望,不由得生出一种感动来。她突然想到,当初泥石流发生时,如果有这样一家酒吧,也许人们就不会向外逃生了吧?家乡盛产泥蛙,酒吧的墙上,一定挂满了泥蛙的标本。酒吧里的人们一定听不见泥石流在外面发出的轰响,他们只有向内倾听的习惯,泥石流来的时候,也许他们正三三两两地用目光隔着桌子交谈呢。
“埃达。”
是琼。又有两滴雨珠掉在埃达脸上。
“埃达。”她又说。
77
埃达的逃亡生活(3)
“啊,琼,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我感觉,我想找一个黑洞钻进去,蹲在里头想事情。我们酒吧里有好多这样的黑洞,你会慢慢发觉的。”
少女的脸在幽暗中看不清楚,她那沙哑的嗓音有种沧桑的味道。埃达记起了她那惊人的美貌。
“你有情人吗?”埃达问。
“有的。不过我们很少约会,因为我不能到外面去。啊,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出去了。他是我的同学。傍晚的时候,他就站在对面街上等我出去,但我不想出去,我宁愿在店铺里做事。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挂记他了,而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走出‘绿玉’,那种幻灭感就会把我压垮。我在店铺里帮爹爹干活,心里想着有一个人在外面等我,我差不多听到了他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的声音,这有多么好。如果我要弄清我心里头的念头,我就找一个黑洞钻进去。”
埃达伸出手去,握住了少女冷冰冰的手,她觉得她很可怜。
“但是我的情人却成了我的仇人。”埃达说。
“多么奇怪啊,我用力想也想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景。”
“那是——那是同一个人合为一体,却又与他为敌。我即使是站在这里,也能看到农场里的乌鸦铺天盖地。”
琼的手在埃达的大手中慢慢回暖,埃达心目中涌动着想吻她的欲望。
“琼!埃达!”是老板在叫。
埃达心情复杂地想,她终于逃出里根先生的魔掌了。她听见顾客当中发生了压抑着的骚乱。这里那里的有闷闷的惊叫的声音。即使不那么费力去看,她也看到了在人群当中乱窜的白鼠,它们的数量太多了。有一名男孩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扑在她怀里簌簌发抖。男孩看样子20岁不到。“它们又来了,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他说。埃达记起刚才还看见他在同一位年长的、举止优雅的女人谈话,目光里透出超出他年龄的成熟。“他们叫你埃达,你真是埃达吗?天哪,它们又窜过来了,你是知道如何对付它们的。”
埃达扶他在椅子上坐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灯光,让他处于完全的黑暗之中。她觉得这个男孩像她的小兄弟。
“你是谁家的孩子?”她亲切地问他。
他将两条腿完全缩到椅子上头去,用双手抱住了膝头。
“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不从这张椅子上下来了。今夜有暴风雨。”
人们虽然惊恐,但并没有谁逃走。现在他们挨墙站成一排了,都死死地盯着地上跑动的小动物,埃达觉得,他们实际上是欣赏这些小动物的。
琼从远远的大堂尽头走过来了,步态像喝醉了酒,埃达没有见过她这种样子,不由得很好奇。男孩一看见她,就紧张地扯埃达的衣角,反复地说:“她!她来了!你要挡住我!她来了!”他将头埋进自己的膝头里。但是琼在大堂中间止住了脚步,她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墙上的动物标本,一束绿色的灯光仿佛砍掉了她的另外半边脸。一刹那间,埃达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当音乐停下来的时候,白鼠就不见了。整个大堂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各就各位了。也许是老板使音乐停止了。现在柜台那边已经看不到老板和那两位伙计的身影了,那里一片黑暗。他们几个人上什么地方去了呢?埃达再一望,琼也不在了。过了一会儿,屋里又恢复了往日窃窃私语的老场面。可是男孩始终不从椅子上下来,并用一只手抓紧了埃达的衣角。
埃达狼狈地站在那里。往事历历在目,她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
里根先生曾开玩笑地对她说:“到处都是你的地盘,你走到哪里,就会把哪里变成你的家。”
她当时反驳他道:“我要自由自在,我想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荡。”
有人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拖过去,拖着她一直走到了后门那里。是琼,埃达一开始就感到了。
“不要理他,他会将你一块儿带入深渊,他是那种毫无忌讳的男孩。他对我们的酒吧里的环境很不适应,他的情况很惨。”
78
埃达的逃亡生活(4)
琼的苍白的手指惊恐不安地绞扭着棕色的头发。
当白鼠不再闹腾,父母外出时,琼站在蒙着厚厚的灰尘的古旧家具旁边告诉了埃达关于她的绝望的恋情。是琼自己主动追求那个日本男孩的。男孩很喜欢登山。在交往的初期,琼就隐隐感到他那单薄脆弱的外表只是一种伪装,他里面有种疯狂的东西,这种东西令琼从心底感到害怕。那时他们是形影不离的。终于有一天,男孩邀琼一起去附近登山。那座山并不太高,是光秃秃的石头山。虽然琼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她还是没料到半途会下起雨来。他俩趴在陡直而又滑溜的峭壁上头,雨越下越大了。他请求她绝对不要朝下看,因为“你将会看透我这个人”。这句话引得琼心里的欲望蠢蠢欲动,她受到的诱惑太大了。结果是,她掉在长着厚厚的茅草的石洞里,摔坏了腰椎。在医院的那半年里头她万念俱灰,就像死过去了一次似的。男孩也失踪了。当青春终于战胜死神,她的体力渐渐恢复之际,琼看到了那一天她从山上往下看时看见的东西。那是一只白鼠,在半空的气流中浮游。琼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男孩也出现了。琼决心同他拉开距离,并同母亲一块儿饲养起小白鼠来。母亲似乎对饲养白鼠的事更为着迷,所以很短时间内,他们的走廊里就跑满了这种小动物。但男孩并不想同琼拉开距离,他明知琼不会走出家门,还是每天到老地方去等她。有的时候,他会贸然闯进酒吧来,就像昨天的情形一样。
“最害怕的事就是最想要经历的事。”埃达深有同感地说,“你的男孩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
“我知道。”琼心神恍惚地说,她总在朝楼梯口张望,似乎害怕她母亲冷不防出现在那里。
“你怕什么呢?”
“我的妈妈不赞成我有伤感情绪。她认为我应该全神贯注地对待这些白鼠。当然,她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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