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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冰棍和其他几个人到客车站送我和蚂蚁。蚂蚁站在我身后,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惶然地看着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冰棍的一个跑腿给大家派烟,第一支烟依旧先派给蚂蚁:“蚂蚁哥,来一支。”蚂蚁不说话,往我身后退。冰棍说还蚂蚁哥,都傻了。派烟的说看起来不像呀!冰棍说你晓得个球,他现在就是个小孩儿了,不信你骂他。派烟的看了看蚂蚁,又看了看冰棍,嘴动了动,没敢骂出来。冰棍说你狗日的平时让他给吓傻了?骂,他要敢回句嘴我是你儿。派烟的有了信心,伸出半个脑袋对着蚂蚁说狗东西要回家了?蚂蚁躲在我身后,脸都不敢露出来。派烟的点上一支烟,样子从容了许多:“蚂蚁你个狗日的,爹来送你回家了,要乖乖听话,不然老子割了你小鸡鸡。”
蚂蚁干脆蹲下来,抱着我的小腿,眼睛盯着地面,都不敢看大家。大家呵呵笑,每个人都把蚂蚁骂了一通,骂完了又觉得无趣了。抽完烟,冰棍递给我两百块钱,说这是兄弟们凑的,给你们在路上花的。我接过来,回头对蚂蚁说还不谢谢冰棍叔叔。蚂蚁把我给他的旅行包抱在怀里,看着大家不说话。
上了车,隔着车窗冰棍说快些回来,我们等你。我不知道他等的是我还是蚂蚁。
车在不太平整的路上欢快地跳跃。蚂蚁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都没有
声音,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偶尔能见到田野里悠闲地啃着草的水牛,蚂蚁就欢欢地叫一嗓子,喊完了回头对着我笑。见我不理他,讨了没趣的蚂蚁又继续看窗外。
中午,车到了一个小镇,司机让大家下车吃饭。小镇上只有一家餐馆,供应野味,什么蛇啊,斑鸠啊,野兔啊。相比起来,野兔价格便宜些,好多人都要了黄焖野兔。我嫌贵,点了两个家常菜。点完菜我发现蚂蚁不见了,在外面看了看没见着,就绕到屋后,见蚂蚁正蹲在一个铁笼子边看野兔。八九只灰褐色的兔子,顺眉耷耳蹲在笼子里,蚂蚁伸手进去摸兔子的耳朵,还呵呵地笑。我说不要乱跑,乱跑我揍你。
回到外面,两个穿短裙的女孩在说话,空气里飘荡着她们银铃般的笑声,看样子她们是从城市回家的。城市已经把她们身上的乡土味彻底荡涤干净了,她们有城市女孩一样的装束、城市女孩一样的自信,只能从还残留着的乡音里分辨出她们的来历。她们看着寂静的小镇,慢慢就陷入了沉默,脸上就有了难抑的落寞。她们显然已经不适应这种寂静了,她们觉得生活应该是喧闹的、慌乱的、琳琅满目的。
“过两天就回去吧?”一个说。
另一个点点头。
忽然屋后有哭声传来,我刚站起来,餐馆老板就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对我说:“里面那个兄弟是和你一起
的吧?”我说是,他说你来看看吧。
我进去,蚂蚁正和厨师较着劲。厨师一只手举着刀,一只手攥着野兔的脖子;蚂蚁则双手抓住兔子的两条后腿,一张愤怒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叫嚷着:日,日妈。我一看糟了,连忙跑过去把蚂蚁拉开。厨师一脸疑惑,说你这兄弟搞哪样?死活不让我杀兔子。我慌忙解释,说他脑筋不管事了的。厨师才说难怪哦!说完扳过兔子的脑袋,刀刃从兔子脖子下一拉,一股殷红的鲜血喷薄而出。蚂蚁忽然挣脱我的手,冲过去把厨师狠命地一推,厨师仰面跌倒,手里的兔子飞了起来,荡开的一线猩红溅了厨师一脸。厨师在地上哼了两声,翘起来,举着刀对着蚂蚁冲过去。蚂蚁没有看他,蹲下来摸还在地上痉挛着的野兔。挣扎了几下,野兔才算死透了。厨师一把揪住蚂蚁的后脖颈,刚想理论,蚂蚁哇的一声哭开了。厨师回头看着我,我连忙道歉,说他让人给打傻了,你不要和他计较。厨师这才松开手。蚂蚁先是小声哭,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把外面的人也引来了,我慌忙给大家解释,于是有人开始叹息,还有人哄笑。
厨师抹干净脸上的血迹说既然是个憨包,你就该看牢嘛。我慌忙点头,过去生拉活扯地把蚂蚁拉到外面凳子上坐下来,他在凳子上拼命挣扎,我就说再乱动我捉蛇来咬你狗日的,他才安静
下来。两个穿短裙的女孩坐在不远处侧着脸看蚂蚁,看了看就呵呵笑,笑得风摆柳一般。
蚂蚁没有吃饭,我吓唬他他也不吃,从头到尾都苦大仇深地看着我,一句话不说。
车在山路上跑了好远,蚂蚁依然不说话,看见路边的牛马他也不兴奋了,我有些累了,慢慢就睡过去了。恍惚中车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说这片林子大,要解手的快点。有人开始陆续下车。我刚闭上眼,蚂蚁忽然拼命往外挤,我转过头狠狠地说你干啥。他不说话,只是拼命挤。我说尿涨了,他点点头。我退出来,说老老实实给老子撒尿,撒完乖乖给我回来。
我闭上眼养神,下车方便的人群开始陆陆续续上车,司机大声喊是不是都到齐了,没人应声,客车的自动门叹了口气关上了,接着司机发动了车。我猛然睁开眼,高声喊等一等,还有人没上车。司机转过头说搞什么吗,拉屎还能把人拉死?这都多久了,就是生孩子也生下来了。车门又叹了口气,司机说你下去找找。我拿上包跳下车,回头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等我十分钟,如果十分钟我还没有回来,你可以先走。司机一副厌恶的神色,我又跳上车给他发了一支烟,他才点点头说请你快点。
我站在马路牙子上大声喊蚂蚁的名字,我的声音在山谷里空空地回响,喊了十多声也没听见蚂蚁答应。我有些
慌了,就顺着路边的斜坡往下梭。斜坡下一片空地,很平坦,四周都是高大的松树,空地上还有冒着热气的排泄物,一条小路顺着松林往下蜿蜒,我想蚂蚁应该是从这里下去了。我手脚并用顺着小路下到山脚,谷底是一条干涸的河沟,一个个圆圆的水窝里盛满了水,闪耀着斑驳的瓦亮。山谷里竟然有白鹤,在山谷里孤独地滑翔。我大声喊范蚂蚁你在哪儿呀,山谷也跟着喊范蚂蚁你在哪儿呀。
喊了一阵,我累了,就蹲下来掬了一把水送进嘴里,水很凉,有淡淡的甜味。灌了半肚子,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看了看四周,悲凉就上来了。我顺着河谷一直走,走出一段我就喊两声,最后也不喊了,骂,有气无力地大声骂:范蚂蚁,你个天杀的,你是不是入土了,你个狗日的。
黄昏上来了,杂七杂八的鸟儿们没了影儿,扑腾着扎进林子里去了,落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慢慢地,孤独也上来了,我忽然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上午我还站立在人声鼎沸的城市里,黄昏时分,我就被扔进了这样一个渺无人烟的山谷中,我的喉咙忽然变得硬邦邦的,骂了一句蚂蚁,山壁都跟着哽咽了。
黑夜即将填满山谷的时候,我终于走到了山谷的尽头,尽头是一个狭窄的石门,石门边藤蔓缠绕,不仔细你都看不见。从石门出来,是一片
河沙地,细细的河沙铺开满心的欢快。狗日的范蚂蚁坐在河沙地里,两只手插进河沙地,张着的大嘴对着天空,看样子是哭够了,连声音都哭没了。看见他,我出奇地愤怒,我冲过去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脚,他惨叫一声,在河沙地里打了一个滚。我不由分说,又照着他的头、胸、腿拼命乱踢。他用两只手护着脑袋,撅着两扇屁股,像只笨拙的鸵鸟。我就使劲踢他屁股,他也不叫不哭了。我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倒在河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直到黑夜完全上来,我才平息下来。
我们就这样在河沙地上睡了一夜。半夜我醒过来,蚂蚁站在不远处撒尿,月亮在他头顶。撒完尿,他转过来指了指肚子,我说饿了?他点点头,我说我还饿呢,忍忍吧!他依然指着自己的肚子,我对着他狠狠地扬了扬拳头,他才背着我坐了下来。我不理他,翻过身睡下来,他在后面叽叽哇哇地说了一些我听不清的话,慢慢就没了声息,他该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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