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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侍从却匆匆赶过来,进门就开口:“少爷,有贵客送来帖子。”说着声音压低了几分,“是荣成荣大爷。”
荣成是赫赫有名的塞北王,军阀土匪黑白两道均有门路。之前夏初玖的车队往返塞北,也是特地给荣成上了拜帖以保平安。而此时塞北王出现在江夏,旁的行程没听说,却特特邀夏初玖于下月初一光临江夏迎宾馆。送帖子的人很客气地说自家主人好赌,更好豪赌,听闻夏初玖的牌技出神入化,一定要与他一较高下不可。
塞北王的面子不能不给,即便夏初玖早已经立誓不赌,却不得不应约而至。然而在他去赴约的路上,却看见一匹疯马拉着马车在闹市上狂奔,行人小贩纷纷躲避,车厢里面传出女眷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只听见晴空一声巨响,马匹嘶吼着轰然倒地,火药的味道这才弥散开来。车厢侧翻,夏初玖赶上去抱住跌出来的女眷就地一滚,短铳枪管硌在两个人手臂之间出奇地烫。怀中女孩遮阳的面纱滑落
,露出入时的鬈发和皎白的肌肤,一双眼睛满满蕴着慌乱,却掩不住万种风情。她被夏初玖护在身下,下意识地侧脸躲过陌生男人的眼神。然而就是这一躲,让夏初玖一眼看到了她眼角那一滴殷红的泪痣。
夏初玖仿佛被惊雷劈中,女孩却已经推开他站起来,在赶来的侍从护送下匆匆离去。夏初玖反应过来,追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声音低回嘶哑:“是不是你?”
女孩脸上退去惊吓,浮上来的却是冷淡。像她这样的美貌,想必见多了像夏初玖这样示好的狂蜂浪蝶。然而女孩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旁边的侍从却冲上来呵斥:“放手!这是荣大爷的十四太太!”
四
夏初玖很快就印证了这一点,他将那只得来不易的微型手铳当作珍贵礼物赠给荣成的时候,对于军火颇有了解的荣成笑着看了看枪膛,轻描淡写地说:“多谢夏九爷的厚礼,枪是难得的好枪。”
夏初玖深知荣成已经看出了这支枪刚刚出过膛,亦不卑不亢笑着解释:“方才闹市疯马伤人,迫不得已用这支枪击毙了疯马,果然没瞒得过荣大爷,还要先赔个不是。”
荣成便也哈哈一笑:“夏九爷可知道,你救的正是我的小十四!”他拍拍手掌,“去把十四太太叫出来谢过夏九爷救命之恩。”
香风微近,珠帘掩映下夏初玖一眼就看见了一横秋波下的殷红泪痣。十四太太端着
赌盘赌具缓步走出,放置在两人面前,朝着夏初玖裣衽一礼:“谢过夏九爷救命之恩。”最后一个字音吐出,睫毛快速扬起,轻轻瞧了一眼夏初玖,又迅速地垂下。她已然换了一袭烟紫色旗袍,西洋的高跟小皮鞋将腿绷得又细又直,玉白肌肤恰到好处地隐在旗袍开衩处,在午后阳光中染了一层金色,端的是风情无限。
夏初玖并非没有见过美人,然而眼前的泪痣姑娘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让他反复想起当年的那个小乞儿。正当他发呆出神的时候,却已经听到荣成的声音:“听说夏九爷已经金盆洗手十年不涉赌局了,但若赌注就是我这千娇百媚的小十四,不知道够不够格与夏九爷一赌?”
夏初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婉拒了荣成,他回家后便大醉了一场,脑子里反反复复都还是当年的场景。当初年少意气,觉得万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却不想逼死了一条人命,让他多年深以为恨。而更让他无法忘记的是当年将那小小的乞孩儿抱在怀里,她像是冻僵了的幼兽一样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仇恨,夏初玖也无从得知。
夏初玖称病不再赴荣成之约,然而三日后荣成的十四太太竟然携回礼亲自登门。彼时夏初玖已经醉得分不清是幻是真,看见她坐在床头的绣凳上,勉力撑起身来问候。下人们都识趣退下,夏初玖终于耐
不住尴尬气氛开口:“太太不必介怀,荣大爷只是开个玩笑,怎么舍得拿你做赌注。”
她天生一副倾国倾城的样貌,但在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有几分冷,跟当年小小年纪遭逢大变却没有哭的乞儿如出一辙。她轻轻抬眼看着浑身酒气的夏初玖:“这不是个玩笑,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我本来就是个赌注,是荣大爷赢回来的女人。”
她看着夏初玖迷惑不解的眼神,微微一笑:“夏九爷,你猜,作为一个赌注,我经过几个人的手?”
她伸手去解领口的纽襻。夏初玖一愣,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试图阻止。十四太太的手凉得像冰,她看了一眼夏初玖,将他的手按下,起身退后两步转过身去,解开了身上的旗袍。
阳光细细碎碎地从乌木窗扇外透进来,映衬着她雪白背脊上各样的惨烈鞭痕,或新或旧,触目惊心。
她抓着胸前的衣服,转过半张美得惊心动魄的侧脸来,眼泪从那颗泪痣上滑过:“夏九爷,昔日你和我义父一赌枉了他一条性命,这份孽债你不要偿还吗?”
五
杜望得知这件事情后,叹息一声:“你已经决定应下荣成的赌局了?”
不过几日,夏初玖已经全然换了一副颓唐模样,他闭着眼睛倒在躺椅上:“杜老板,这世上的对错本来就不是绝对的。昔日我少年意气,觉得凡事都要分个是非曲直,眼睛里半粒沙子都容不下。却也从未想
过,那乞丐流落江湖,身边又带着一个养女,若不是生计无依,又怎会用这样的手段来谋生。而我一时意气出头,害得珠玑自幼失怙,惊愤逃离夏家后被诱入勾栏,多年来像物件一样辗转于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并非没有过犹豫挣扎,但当时十四太太珠玑表情凄绝:“夏九爷,我知道你是好人,义父之死你一直心怀愧疚,所以立誓再不涉赌。这些年你为偿还孽业才戒赌,难道帮我不也是你赎罪的一部分,就不能为了我再赌上最后一局吗?”
夏初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十年未赌,若我输了,岂不是更误了你的终身?或许我能以江夏的绸缎生意为筹码,让荣成还你自由。事无绝对,总还有一线生机。”
珠玑含泪微笑:“荣大爷的女人,从来只会在赌桌上拱手于人。”她劈手从带来的礼物当中拣出一个骰盅,面色苍白,“夏九爷,若我能摇出全红骰点,我就信你这一线生机!若是花色,珠玑绝不再苟活!”她另一只袍袖中滑下的,正是夏初玖赠与荣成的那支短铳。
她将细白的手臂高举过顶,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夏初玖已然生疏很久的骰子相撞声,而从珠玑的手法上他一眼就看出,她完全不会任何技巧,想要掷出一个骰盅里全部四点的绯色,无异于天方夜谭!
骰盅“啪”地盖在桌上,珠玑一手握着骰盅,一手将短铳慢慢
移向太阳穴,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夏初玖,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居然还勾出了一抹笑意,只闭上眼睛轻轻淡淡吐出一个字:“开。”
骰盅欲开未开之际,夏初玖的手覆在珠玑手上,将骰盅压下,声音已然嘶哑了:“这局,我赌了!”
轿行的院落里静悄悄的,杜望将手上的书放下:“你耳力过人,怕是早听出了她骰盅中的骰子绝非全绯。”
夏初玖扭头望着杜望:“不错,可你又知道吗?即便当时我听出了那骰盅中的花色是全绯,也断然不会让她开盅。”他凄凉地勾唇一笑,“在她身上,我没有一点把握,也不愿有一点意外。我万万没想到,十年戒赌后的第一赌,居然就输给了她。”
“可你也赢不了荣成。”杜望轻描淡写,“十年前我曾经在塞北见过荣成豪赌。初玖,纵然我们是十年好友,我却不得不实话实说。若说你能赢下这半个江夏,而只要荣成愿意,他能够赢下整个塞北,论赌技,你远不如他。”
六
纵然杜望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赌约时至,夏初玖依然出现在了迎宾馆,应下了赌局。珠玑将赌具送上来,快速地望了夏初玖一眼,那眼神极大地温暖了夏初玖,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本来单纯的赎罪之行中体味到一丝别样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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