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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庚要在家乡开厂了,一出火车站就格外认真地东瞅西看。柳都火车站始建于清宣统年间,扩建过多次。前两年,外墙表面又抹上水磨石翻新了。站外的树木光秃秃的,而上下火车的人明显比先前多了。站前修了个大广场,出得站来敞敞亮亮。
原先坑坑洼洼的煤灰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沿街出现了不少的路边店,路上的汽车货车三轮车多了起来,城市热闹了些。有些平房消失不见了,代之以三五层的红砖居民楼。程家庚心里盘算着,要是全城人家都用上太阳能热水器,挣到百万就没问题了。
城际边界向外扩展,坐上公交车,感觉出城回家近了许多。
走进院子。三阿黄竖楞着尾巴跑到近前,围着他嗅来嗅去。程家庚把行李包撂在地下,弯腰去抱怯生生地看着他的儿子,小家伙转身跑进屋里。进屋,师娘正在炕上续棉絮做棉袄。见女婿回来,老人笑着啊啊着挪下炕来,不一会儿,堂屋里满是烟火味儿。沈老太给这半个儿子做了他爱吃的手擀炸酱面,出门饺子进家面。天色近黑时,沈香秀回来了。
夜里上炕,问香秀又去城里了?沈香秀白了男人一眼。热嘴唇亲了个冷屁股蛋,程家庚猴儿急地揽过来媳妇,温存得勉勉强强。纳闷媳妇的冷淡,一路劳累未及多想。
早上粮场上找到刘东升,到寺里见过释参师傅,仨人寻个清静的屋子聊了半天。
租地儿招人,按着齐博士工厂的样式买设备,投入多风险大。在上海时回乡开厂只是一脑袋空想,现在要落到具体行动上,还是要先做一台太阳能试试。小脚老太太,慢慢来。可不能再走扩建铁匠铺的老路,到家没两天,香秀就念叨了他三次。
跑到城乡交集处的堤岸大道市集上,程家庚寻摸旧焊机。工具区打听,有个自报姓何的小伙子说他那里有。把他领到城边工具厂见过实物,谈好价钱,商定明天在家里货到付款。
隔日,直到天黑也没等到人。晚上八点多听到门外声音嘈杂,出门去看,见小何拉着焊机的三轮车被人拦在了过道口,拦路人说他偷卖公家东西。小何说叔啊,厂里欠我半年工资了,你让我喝西北风啊?拦路人说等行情好了,我们会重新开工的。两人吵吵停停,末了,小何极不情愿地掉转了车头。
失望了一个晚上。天亮开门,却看到小何正坐在三轮车上等在门口。小何道不好意思,昨天出了点问题。程家庚说昨晚上看、看到了,这物件我、我不敢要了。小何道再少要五十块钱还不成?想了一会儿,程家庚说先给你一半、半的钱,得让那、那个厂长来、来一趟。程家庚担心自己有合伙偷盗嫌疑,眼下不讲出身成份了,出格违法的事却是万万不敢做的。
两天后小何带着厂长来了,几句话走掉。小何道还是钱好使,去叔家里时,叔婶儿正因为孩子交学费拌嘴呢,拿去的钱正好解难。从小到大仰望城里人,程家庚没想到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骑车子时走神,额头撞上路边停着的一辆货车,被送到医院缝了五针。是自己不长眼,程家庚拒绝司机赔偿,当晚回家里。沈香秀怨他傻不要赔钱,带儿子去娘屋里睡了。
回家多日,他感觉村里城里人们的穿戴,也没有原先那么大差别了。有些城里人,像卖给他焊机的小何跟他叔叔,穿着也挺破旧的。有些村里人则蛮洋气,他们家香秀就是。还有,村里人说话也被城里人同化了许多。除了老人,多数人嘴里的“俺”变成了“我”,“恁”成了“你”,“是”的音也从“si”成了“shi”。于是,他也入乡随俗地说起变化了的方言。而刘东升仍是原汁原味儿的老家乡话,活脱脱出土文物一个。
年三十也不熬岁,程家庚在西厢房里敲敲打打,一口气干到天蒙蒙亮过年的鞭炮声响起。吃过饺子,两个钟头拜完年快步奔回家里。寒冷的小破屋通风透气,电焊的火花刺刺啦啦。
初三跟沈香秀带着孩子,去二十一里地外给娘拜年。经娘开导,再带上妹妹一起去舅舅家。七岁时娘离开铁佛村,程家庚就怨恨着是舅舅的劝说,只在奶奶刚去世没有着落时去过一趟舅舅家。娘说舅舅这些年日子过得也难,要他往后跟舅舅走动起来。
初四开始,程家庚黑白地闷在西厢房里。一天工具厂厂长何成建来了,程家庚担心人家反悔收回设备,何成建说自己就是过来溜达溜达。又过两天,何厂长带来些包装上有工具厂入库印章的焊条,程家庚表示感谢并付了费用。来的次数多了,有一次程家庚去茅厕时,何成建用相机偷拍了太阳能的图纸。
十几个通宵达旦,用曾经干铁匠还带着茧子的双手,用齐博士的明技术,正月十五的时候,程家庚造出了自己的第一台太阳能热水器。
太阳能造出来,程家庚倒下去,感冒烧厉害得下不了炕了。夜里瞪着直眼,叫爹叫奶奶地说起胡话,“爸耶,奶、奶奶耶,茅匠家里屋、屋顶上漏,漆匠家柜子不、不刷油,木匠家没得好、好桌凳,铁匠家里刀、刀生锈,瓦匠睡、睡在破窑头。我不当铁、铁匠要开、开厂咧,要开咱村儿的头、头一个工厂咧。”看着男人说胡话,沈香秀头皮麻。
吃药输液三四天,总算见轻喝点汤饭。程家庚有了点气力溜下炕,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摸他心爱的太阳能。好容易十里洋场熏出来的洋气,这一做太阳能,又返璞归真有个铁匠的样子了,加之病得虚脱,沈香秀说又成土了吧唧的庄稼汉了。倒是刘东升有自知之明,来看望时,说家庚埋土里三天三夜扒出来,也比俺洋气。卖给谁?怎么去卖?看着那台费心巴力做出来的太阳能,程家庚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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