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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
文鸟的眼睛是漆黑色。眼皮周围有像以纤细浅红色绢丝缝上的筋。每当它眨眼的时候,绢丝都会迅间聚拢,形成一条线,眼看着又成了圆形。
我在十月搬到早稻田。在宛若伽蓝的书房里,我一脸清爽地拄着脸颊,这时,三重吉[276]来了,说:“请您养鸟吧。”我答:“好啊,养吧。”不过,我又确认,问:“养什么鸟?”他回答:“文鸟。”
文鸟甚至曾在三重吉的小说中登场,想必是十分漂亮的鸟吧,于是我拜托他:“你去帮我买吧。”不过三重吉只重复说:“请您一定要养。”我还是托着脸颊,嘟囔着说:“嗯,买啊,买啊。”不久,三重吉默不作声。这时我才发现,他大概已经受不了我老是托着脸颊吧。
约莫三分钟后,这次他说:“请买笼子吧。”我答:“这也麻烦你了。”他没向我确认,“请您一定要买。”结果开始讲解鸟笼了。他讲解的内容十分复杂,不好意思,我全忘光了。我只记得讲到“好的要二十日元左右”的时候,我急着说:“不用买到那么贵的吧?”三重吉咧嘴一笑。
后来,我问:“到底要去哪买?”他给我一个非常平凡的回答,“只要是鸟店都有。”我又问:“笼子呢?”他语焉不详地、心胸宽大地说:“笼子吗?笼子就是那个嘛,到处都有吧?”我摆出一副责备的表情,说:“喂,你总要有个目标吧?”这时,三重吉把手贴在脸颊上,非常担心地说什么某地有个做笼子的名人,已经上了年纪,说不定已经死掉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立刻全权委由三重吉处理。于是他说:“现在给我钱吧。”我确实把钱交给他。三重吉不晓得上哪买了一个鱼子织[277]的三折信封袋,平常都收在怀里,不管是别人的钱还是自己的钱,他都习惯放在这个信封里。我目击三重吉确实将五日元钞票塞进这个信封的深处。
于是,钱确实落进三重吉手里。不过,鸟跟笼子并未轻易来临。
不久,到了秋日小阳春[278]。三重吉经常来访。他经常聊一些女人的事,然后回家。从来没提过文鸟跟笼子的事。玻璃窗外的五尺檐廊,光线非常好。我心想,既然要养文鸟,若是能在这温暖的季节,将鸟笼摆在这檐廊,文鸟一定会发出清脆的鸟啭吧。
三重吉在小说里写着,文鸟的叫声是“啾啾啾啾”。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叫声,三重吉写了好几次“啾啾啾啾”。说不定是他喜欢上一个叫阿吉的女子。不过,我不会对本人说这种事。我也不会开口问。我只觉得檐廊的光线很好。没有文鸟的鸟啭。
不久,到了降霜的季节。我每天都待在宛如伽蓝的书房里,一下子板着一张正经的脸,一下子心浮气躁,一会儿托着下巴,一会儿不托下巴了。我将双层窗户关紧。往火盆不断添炭。终于忘了文鸟的事。
然而,三重吉从门口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时间是傍晚。因为天气寒冷,我把胸口挨在火盆上,一脸忧郁地取暖,这下我精神都来了。三重吉带着丰隆[279]前来。给丰隆添了不少麻烦。两个人各提着一只笼子。三重吉另外气势十足地抱着一个大箱子。在这个初冬的夜晚,五日元钞票成了文鸟、笼子与箱子。
三重吉得意扬扬。说:“请看看。”又说:“丰隆,去把那盏灯拿过来。”由于天气寒冷,他的鼻头泛着一点紫色。
真是个气派的笼子。底座还涂了漆。竹子削得极细,还上了色。他说:“这个要三日元。”又说:“真便宜啊,丰隆。”丰隆也说:“嗯,很便宜。”我也不清楚到是贵还是便宜,只好说:“嗯,真便宜。”三重吉说:“上等的货色可要二十日元呢。”这是他第二次提到二十日元。和二十日元相比,这的确很便宜。
“这个漆啊,老师,在阳光下晒久了,黑色会慢慢褪去,透出朱红色,再加上这竹子已经煮过一次,没有问题。”他一股脑地说明着。我问:“没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他说:“请看鸟吧,很漂亮吧?”
真的很漂亮。我把鸟笼摆在隔壁房间,距离一百二十厘米的地方看去,鸟动也不动。在昏暗的房间里,只见一片雪白。要不是它蜷在笼子里,白得几乎不像鸟。好像很冷的模样。
我问:“它很冷吧?”三重吉说:“所以才弄了箱子。”又说:“晚上要把它放进这个箱子。”我问:“为什么有两只笼子?”他说:“比较粗糙那个,是偶尔给它洗澡用的。”我心想,养鸟好像有点麻烦啊,他又补充:“还有粪便会把笼子弄脏,请偶尔帮它清理。”三重吉对照顾文鸟这件事,态度十分强势。
我嘴里说:“好哦,好哦。”点头之后,这回三重吉从袖口拿出一袋小米。“每天早上都要喂它吃这个。要是没换饲料的话,可以把饲料盘拿出来,把壳吹掉。不这么做的话,文鸟必须一颗一颗地挑出有籽实的小米。每天早上还要帮它换水。老师你很爱赖床,这下正好。”他对文鸟真是亲切极了。于是我也接下一切照顾的责任。接下来,丰隆从衣袖中取出饲料盘和水盘,规规矩矩地摆在我眼前。万事皆备,只逼我实行了,看来,我必须照顾这只文鸟了。我心里十分怀疑自己能不能办到,不过,我下定决心,先试试看再说。要是养不好,家人应该会想办法。
不久,三重吉细心地把鸟笼放进箱子里,拿到檐廊,说:“我放这里啰。”然后就回去了。我在伽蓝似的书房正中央,铺好棉被,冷冷清清的睡了。背负着文鸟入梦的心境,有点寒意,不过沉睡之后,一夜未醒,睡得十分安稳。
隔天早上,我睁开双眼,只见从玻璃窗射入的阳光。我立刻想起喂文鸟的事。不过,我一直不想起床。当我想着现在起床,现在起床的时候,终于过了八点。我不得不起床,要去洗脸的时候,顺便光脚踏在冰冷的檐廊,打开箱盖,把鸟笼放在明亮的地方。文鸟眨着眼。想到它大概已经醒来很久了,心里觉得它很可怜。
文鸟的眼睛是漆黑色。眼皮周围有像以纤细浅红色绢丝缝上的筋。每当它眨眼的时候,绢丝都会瞬间聚拢,形成一条线。眼看着又成了圆形。从箱子里取出笼子后,文鸟立刻歪着白色的脖子,移动它的黑眼睛,看着我的脸。接着,唧唧叫了。
我轻轻将鸟笼搁在箱子上。文鸟快速离开栖木,然后又停在栖木上。栖木一共有两枝。略带黑色的青轴梅枝,保持适当的距离,像桥一般并排着。看它轻踩在其中一枝栖木上的脚,真是纤细极了。细长的浅红色前端,长着宛如以珍珠削制而成的爪子,灵巧地抱住栖木。这时,它的目光一转。文鸟已经在栖木上转了一个方向。脖子经常往左右摆动。一下子把歪着的脖子扶正,正觉得它的头稍微往前伸,结果白色羽毛晃了一下。文鸟的脚已经稳妥地落在另一头的栖木正中央,唧唧叫着。从远处望着我的脸。
我去浴室洗脸。回来的时候绕到厨房,打开橱柜,拿出昨晚三重吉买来的袋装小米,把饲料放进饲料盘里,另一个盛满水,又走到书房的檐廊。
三重吉真是个准备妥当的男人,昨晚再三说明了喂饲料的注意事项才离开。根据他的说明,要是随便打开鸟笼的门,文鸟可会逃走。所以要用右手打开笼子的门,同时把左手贴在下方,从外面堵住出口,不然很危险。把饲料盘拿出来的时候,也是相同的做法。他甚至向我表演这个动作,不过我没问到双手并用的时候,该怎么把饲料盘放进笼子里。
我只好用拿饲料盘那只手的手背,慢慢推开笼门,同时立刻用左手堵住开口。鸟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唧唧叫着。我不知道堵住出口的左手,下一步该怎么办。它看起来不像会趁隙脱逃的鸟,于是我觉得有点可怜。三重吉净是教我一些坏主意。
我的大手慢慢伸进笼子里。这时文鸟突然开始鼓动翅膀。它拍着翅膀,暖暖的白色细毛从纤细的竹网之间飘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大手十分可憎。费了一番工夫才把小米盘跟水盘放在栖木之间,立刻把手缩回来。笼子门啪嗒一声,自然落下。文鸟回到栖木上。它半歪着白色的脖子,仰望笼子外的我。接着把歪曲的脖子打直,眺望正下方,它脚底下的小米跟清水。我则去餐厅吃饭。
那阵子,写小说是我的日课。在两餐之间,我通常都面对桌子,握着笔。安静的时候,只听得见我在纸上运笔的声响。大家都已经养成习惯,没有人会进来这间伽蓝般的书房。不管是早上、中午、晚上,我只觉得笔的声响十分寂寞。然而,有时运笔声却在我不该停下来的时候,戛然而止。这时,我总会用指间夹着笔,以手心托着下巴,隔着玻璃窗,眺望刮着狂风的院子。看完之后,我会试着捏捏手心里的下巴。若是笔与纸仍然无法合二为一,我会用两根手指拉拉捏住的下巴。这时,文鸟在檐廊“吉呦吉呦”地叫了两声。
我搁下笔,悄悄走出去一看,文鸟朝向我的方向,站在栖木上,像要往前倾似地,挺着白色的胸口,高声说:“啾啾。”它用三重吉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美好声音,说:“啾啾。”三重吉向我保证:“等它熟悉环境之后,会叫‘啾啾’,一定会叫哦。”这才回家。
我在笼子旁边蹲下来。文鸟鼓着脖子,上下左右转动两三回。不久,一团白色的物体从栖木轻盈地离开。它美丽脚爪的后半,挂在饲料盘的边缘。那只被小指轻碰一下就要翻覆的饲料盘,竟像一只吊钟似地,纹风不动。文鸟果然轻盈。仿佛绵雪的精灵。
文鸟迅速地将嘴喙落到饲料盘正中央。接着左右摆动两三次。原本整齐铺平的小米,零散地落到笼子底部。文鸟抬起它的嘴喙。咽喉处传来微弱的声响。它的嘴喙又落进饲料盘正中央,又发出微弱的声响。那声音十分有趣。安静地倾听时,只觉圆润又纤细,同时十分迅速。仿佛一个跟紫花地丁一般大的小人,以黄金槌子不断敲打玛瑙制成的围棋棋子。
仔细观察嘴喙的颜色,是混了少许紫色的红色。那红色迅速移动,啄食小米的尖端呈白色。那是宛如半透明象牙的白色。这嘴喙伸进小米的速度非常快。左右甩开的小米圆珠也十分轻盈。文鸟几乎要将身子上下颠倒,把尖锐的嘴喙刺进黄色的颗粒中,毫不心疼地左右甩动鼓胀的脖子。飞散到笼子底部的小米,已经多得数不清了。尽管如此,只有饲料盘静悄悄地,不曾移动。因为它很重。我想饲料盘的直径大约有四五厘米吧。
我悄悄回到书房,提起寂寞的笔,振笔疾书。文鸟在檐廊唧唧叫。偶尔会叫“啾啾啾啾”。外头刮着寒风。
傍晚,我看着文鸟喝水的模样。细细的脚挂在水盘边缘,小嘴看似珍贵地抬头咽下小嘴里的一滴水珠。照这个分量,这碗水大概可以喝上十天吧,我又回到书房。晚上把它收进箱子里。就寝时,我从玻璃窗往外看,月亮出来了,也降了霜。文鸟在箱子里,没发出一丝声响。
第二天还是有点可怜,我又晚起了,把笼子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又是八点过后。它早就在箱子里醒过来了吧。尽管如此,文鸟完全没露出不悦的表情。将笼子放到明亮的地方时,它立刻眨眨眼,缩着脖子,望着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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