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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山之雪（第1页）

高村光太郎

我很喜欢雪，外头一下起雪，我就会马上跑出去。

我很喜欢雪，外头一下起雪，我就会马上跑出去，感受白雪飘落在头上，实在是好玩得不得了。

我住在日本北方的岩手县山里，雪从十一月开始下，到了十二月底，更是每天都会看到整片白花花的雪景。这附近的积雪平均只有一米左右，不过在小屋北侧的积雪可是能够到屋顶的，地面的低洼处，积雪甚至到了人的胸口位置。

我在山中的小屋距离村民住的地方差不多有四百米远，周遭没有任何人家，只有林木、原野，还有少许的田地，只要积了雪，四周都是全白的雪，看不见任何人影。当然也听不到人的声音，以及任何的脚步声。坐在小屋里，下雪并不像下雨时会有雨声，整个世界是一片静悄悄的，感觉就像是成了聋子一般，不过，围炉里燃烧的木柴时不时地会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也会听到从水壶传来细微的煮水声。这种日子一过就是三个月。

一米左右的积雪让人很难在上头行走，因此也没有人会来拜访这间小屋。无论早晚，我都是一个人在围炉旁边烤着火，吃着饭，看看书，做着自己的工作。然而，一个人独处了这么长的时间，总是会想去见见其他人。即使不是人也无所谓，想去见一下活着的生物，不管是鸟类还是野兽都可以，有生物过来这里就好了。

这种时候，会来逗我开心的总是山里的啄木鸟。啄木鸟虽然不会在夏天过来，然而从秋天到冬天，它就会住在这一带，有时候甚至会过来啄这间小屋。小屋外的柱子、木桩、堆积起来的木柴等都有它啄食的痕迹，似乎是为了吃藏在里头的虫子。那声音非常大，“叩、叩、叩、叩”，听起来相当急躁，简直就像是有客人在敲门一样，令人不禁想出去应门。有时啄的地方不同，会响起“咚、咚、咚、咚”的声音，过了一阵子之后又会伴随着振翅声，飞去找其他的柱子。每当我想询问它有没有虫子的时候，它就会小声地发出“啾”的一声，振翅飞走。观察小屋前不断敲击栗树树干的啄木鸟，我发现它们大多是头部带点微红的绿啄木，以及称作大斑啄木鸟的品种，拥有红色的腹部，黑色的翅羽上还有白色的斑点。除了啄木鸟之外，还有某种小鸟会在一大清早，以及傍晚天色稍暗时，衔来各种果实，譬如草的果实，或是挂在屋檐上各式蔬菜的果实。早上还在酣睡时，窗外鸟类飞舞振翅的声响，听起来离自己相当近，有如在枕边盘旋一般，真是惹人怜爱。我总是这样被小鸟给叫醒，然后揉着眼睛起床。秋天时经常可见绿雉、山鸟，不过下了雪之后就不太会过来了。而在远处的湖沼，也只有鸭子下水时的鸣啼声听得相当清楚。

既然说起生物，不免要提那一到晚上就会跑出来的老鼠。不知道是叫地鼠，还是小鼠，总之比起一般家鼠的体型还要小，完全不怕人，千里迢迢从远方横跨雪地来到我家，在我坐的地方周围跑来跑去，将掉在榻榻米上的食物残渣捡起来吃。为了吃放在我旁边用纸包住的面包，它咬住了纸不停拉扯。只要我用手敲一下榻榻米，它就会一脸惊恐，翻了个跟斗又继续拉扯纸张。看到和人这么亲近的老鼠，真让人不忍用杀鼠剂痛下毒手。这只老鼠早上就会消失不见，等到晚上才会过来。

山上的动物多是在夜晚出外走动。到了早上一看，会发现整片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了许多动物的脚印。其中看到最多的是野兔脚印，它的脚印无论是谁都能马上认得出来，可能住在乡下的人是最了解的吧，野兔脚印不同于其他动物，形状相当有趣。刚好就像是罗马字母T一样，前面是并排的两个大脚印，随之在后的则是直的小脚印。后面直的一双小脚印是兔子的前脚，前方并排的一双大脚印则是后脚，兔子的后脚比前脚还大，行走时，前脚会先蹬地往前一跳，接着后脚才随之伸到前脚的前方。这有趣的脚印在雪地上画出了曲线，不断地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好几条这样的曲线遍布在各个地方，有时候曲线还会延伸到小屋外的水井边，似乎是来吃水井边的蔬菜、水果。

狐狸会过来抓兔子。狐狸住在小屋后方的山里，到了晚上会跑来这附近一带。狐狸的脚印和狗的不同，狗脚印是两列并排而行的，狐狸则是排成一列的，而且它们还会将雪踢到后头，简单来说，就像是女人穿高跟鞋走路似的，完全是走在一直在线。狐狸有四只脚，要走直线感觉是相当不容易，但它非常熟练。这狐狸还真是时髦。实际上，看到它在夕阳余晖下行走的样子，毛发散发着金色的光辉，随风摇曳着长长的尾巴，再加上腹部看起来是全白的，相当优美。我曾经看过狐狸叼着像是鸟类的东西，走在小屋前的田地上，狐狸在走动时，如果有乌鸦在旁，它们便会胡乱鸣叫，所以一听到嘈杂声马上就会知道狐狸来了。狐狸有不错的咬力，今年秋天，某个人家的山羊死了，听说是当天晚上就看到狐狸叼走了山羊的尸体。

除了兔子、狐狸，还有鼬鼠的脚印、老鼠的脚印、猫的脚印，样子是各有不同。老鼠这类动物的脚印，简直就像邮票上的机械缝线一般，漂亮且细致，一点一点地排列着，并在最后来到了小屋外走廊的底下。它们的脚印是呈两列的，雪没有被往后踢，而鼬鼠的脚印也同样是呈两列。

有趣的是人的脚印，无论是橡胶鞋、地下足袋，还是草鞋，行走的方式各异其趣，单看脚印就大概能知道是谁在走路了。跨大步的人、跨小步的人、步履蹒跚的人、走路精神奕奕的人、前倾的人、后弯的人，我全都知道。我的鞋子大小是二十八厘米，村里没有人和我相同尺寸，因此马上就能分辨得出来，另外，依据橡胶鞋底的图样也同样能认得出来。从走路的方式来看，有擅长走路的人，也有拙于走路的人，据说走路零碎、跨步小的人比较不会疲累，而双脚往两侧跨大步的走路方式则是最累的，还有鞋跟不平整的人走路也会很累，这种人不是身体歪曲，就是某些内脏不太好。我曾经看过一整排相当大的脚印，原本还以为是熊的脚印，没想到其实是有人穿着“樏”踩下的痕迹，这种道具是为了不让脚陷入雪中才套在鞋子上的，和“爪子”这种大草鞋的功用相同。如果在深度太深且柔软的雪地上，光是站上去脚就会深陷其中，有人建议我别站着行走，而是用游的，可是我做不到，也不知道该怎么游。

我很喜欢在雪地中行走，步行的同时，看到各种光线下的雪是非常美丽的。行走时脚容易陷进雪中，不仅难以行走，也很容易疲累，所以我时不时便会坐在雪中休息。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雪的平面，有时雪会闪着五种或六种颜色的光辉。阳光从后头洒落，白雪无数的结晶全都反射着光线，形成了类似光谱的色彩排列，零碎地闪着彩虹的色光，真的是很漂亮。辽阔平整的白雪铺盖在整片原野上，上头刚好出现了有如沙漠中沙子搅起的涟漪，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波纹，不过照到光线的地方和阴暗面，颜色是很不一样的。阴暗处散发着青光，光亮处则闪耀着淡淡的苦橙色光辉，我总以为雪是白的，想不到有如此多样的色彩，实在让我惊讶不已。

最漂亮的是夜晚的雪。雪即使在夜晚看起来还是亮亮的，朦朦胧胧地似乎能看见什么。白茫茫的一片，和白天的景色非常不同。看起来辽阔且深邃，简直是成了童话故事般的世界。漂亮是漂亮，不过走在夜晚的雪地上可是很危险的。眼前闪着亮光，不管走到哪里看起来都一样，还会认不清楚各个方位。而我也曾经在小屋附近的雪原上迷了路，就算是每天行走的路，还是看起来有些不同，走一走便不自觉地走到了奇怪的地方。好不容易发现走错了路，调头返回小屋，最终还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回到家。

天气好的时候就已是这副模样了，暴风雪的夜晚更是无法踏出家门一步。就算是在白天，若吹起了强风，卷起了雪，仍会让人在两三米内都看不见任何东西，简直像是被蒸汽围住了船一样，完全没办法行走，加上冷风又迎面吹袭而来，让人根本没办法呼吸，有时连距离仅两三百米的地方都难以步行到达。在暴风雨的夜晚，我会躲在小屋里，在围炉里升起火，听着风的声音。风声宛如海上的大浪似的，越过了小屋的屋顶上方，朝对面的原野冲撞而去。我听到风从后山远处呼啸而来的声音，那风声逼近时实在是很吓人。不过，多亏我的小屋后方有座小山丘抵挡了强风的直接冲击，在冬天如果没有这座山丘，小屋应该会被强烈西风的暴风雪给吹走吧。

屋顶上积了太多雪会变得相当沉重，假使不去处理，春天一来带来雨水，饱含水分的雪会越来越重，最后可是会把小屋给压垮的。因此我总得清理屋顶积雪一到两次。大概在圣诞节后需要清理一次。爬上屋顶，拿起平铲将雪清掉，然后窗前便会隆起一座小雪山。我一直以来都会在过年时插上国旗。拿出一张四方形的纸，用广告颜料画上红色的圆形图案，并用糨糊将纸黏在棒子的前端，最后再把棒子插在窗前的小雪山上。纯白的小雪山上的红太阳，实在是漂亮又爽朗，再加上天空晴朗无云更是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