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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上彰
我从不曾与本因坊秀哉名人近距离接触。在那不满五尺的身躯里,支撑激战的灵魂,究竟潜藏于何处呢?
这是本因坊名人[42]秀哉[43]依然健在的时候,所以大约是昭和十年前后吧。围棋界经常讨论,现在的名人跟上一代的名人——本因坊秀甫、秀荣谁比较强,我们经常讨论这个话题,别人也经常问我们。因为这个问题无从比较,所以没办法求得具体的回答。不过,从他以前还称为田村保寿的时期,老师秀荣总是让他一子,因此大部分的棋士认为秀荣名人棋高一着,秀哉名人略逊一筹。
然而,现代的我们则认为,秀哉名人对于近代的名人来说,仍然是一座难以超越的高山。即使这座山仍然不及秀甫、秀峰的山巅,野泽竹朝[44]八段曾批评他是天下的挖地瓜棋,看来他没说中。竹朝拜秀荣为师,长期以来学会秀荣棋风的精髓,所以不欣赏秀哉不按棋谱出牌,靠实力而战的棋风吧。秀荣下棋的时间很快,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与秀荣名人对局时,假设接下来有两手好棋,只要下了一手,秀荣名人就会下另一手你拼命思考之后才下的一手棋,秀荣则是占领其他有利的位置,完全不曾停滞。下棋有如行云流水,战术十分多元。秀哉的棋风则恰恰相反,对局时间长,非要推算过每一手棋才会出手。而且他在中盘的激烈奋战,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硬要举例的话,大概可以和文化、文政年间的名人本因坊文和相比。不过,我们从明治、大正,一直到昭和时代,查阅其间数场激战的棋局,即可清楚地看出秀哉名人的特色。例如与棋正社[45]前总帅雁金准一的知名对局,从布局就展开激烈攻防,一直持续到终局。如今,将棋谱重新排一次,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将巨石从山顶推落的轰轰声响。
此外,与吴清源的天元一战[46],战况激烈,在近代围棋史中也是绝无仅有的。那场棋局的实际对局棋谱相当有趣,对局背后的种种轶事,也成了我们热烈讨论的话题。决胜的命运一手是由本因坊门下的前田七段发现的,这件事是否为真?也许连吴清源都没看出这一手,相信黑子得胜,下命运一手的当天早上,这才发现那一步妙手,领悟自己必然失败。濑越门下的吴清源同门师兄弟,桥本宇太郎及井上一郎等人,陪在老师濑越宪作身边,原以为吴清源将获胜,研究之后,也在同一个时间点找出那步妙手,感叹“完了,完了”。我并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我曾经当面询问已故的吉田操子老师,她并未否认这个传闻。当时她正好到东京办事,又在前一天到本因坊先生家里,为他庆祝,见了心情大好的秀哉名人。我从未见过秀哉名人心情好的模样,无法想象,与吴清源的对局,是当时喧腾一时的新布局与旧布局的对立,因此,也成了本因坊名人赌上性命的对局。当然不是赌上现实的生命,而是以继承明治、大正以来的传统学说的最后守护者之姿,以棋士的身份,以及身为围棋界的最高权威,本因坊名人绝对不能输的一战。因此,即使我从吉田操子老师的口中辗转得知,还是能理解名人举杯庆祝的喜悦。后来,与木谷实在箱根的最后对局,名人战败的晚年身影,在我的老师——川端康成的小说《名人》中历历浮现,如今再次研读,体会名人的悲哀,终生奉献给同一事物者的可怜,只觉扣人心弦。
我从不曾与本因坊秀哉名人近距离接触。在那不满五尺的身躯里,支撑激战的灵魂,究竟潜藏于何处呢?我曾经在日本棋院的玄关或编辑室,偶然见到步履蹒跚的老者,总是惊讶地睁大双眼。
有一段故事,可以展现名人全心全意投入围棋,一以贯之的模样。
一年秋天,本因坊秀哉生前热爱京都,经常到吉田操子在川端丸太町的家里做客。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找遍日本都很难找到像吉田塾这么舒适的房子,不过本因坊名人与吉田操子女士的感情特别好。当时的某年秋天,吉田女士的家里一如往常,总是有许多学生上门玩。藤田梧郎、岛田拓尔、垣内良三,大家跟我都在同一时期就读京都帝大,学习围棋。我们这群人,只要离开学校,就毫无芥蒂,口无遮拦。染谷等职业棋士也跟我们混在一起。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研究某人的棋谱。这不是职业棋士的对局,而是业余人士的棋局。不过,中盘有一手非常困难,这样下也不对,那样下也不对,就在我们热烈讨论的当下,有个佝偻老人的身影飘然而至——是本因坊名人。这时,一名同伴说:“本因坊老师,请问这手该怎么下才好?”寡言的名人坐在棋盘前,像在说“我看看”,这才凝视棋盘。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由于本因坊名人坐着,在一旁喋喋不休的人们,也沉默地等候本因坊先生的指示。然而,不管过了多久,他只是不发一语地抽着香烟,一伙人坐到脚都麻了,只好想办法站起来,守护棋盘的,只剩下本因坊名人,其他人全都出去了。
只要一出门,我们一定会走到三条河原町再折返,大约散步一个小时。大概也喝了几杯吧。走累了,聊倦了,这才回到川端的房子,结果大家都吓了一跳。本因坊名人对着临近黄昏院子里的隐约微光,仍然跟方才一样,在棋盘前方正襟危坐,陷于沉思之中。就连藤田梧郎都吓了一大跳,走近他的身边,恭敬地问:“本因坊老师,这一手如何呢?”名人静静地吐着烟,小声地嘟囔着“唔唔”,默不作声地沉浸于钻研围棋的情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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