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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头婶的理店是用老厝半边厅堂改的,窄窄一间,铝框玻璃门旧得黑,春联贴了好几对,全旧得缺角少字,踏进去,是邦邦硬的水泥地。小奇的弟弟大野搬个小桌板在店门口吃午饭,他上初中了,功课不好,模样总有些畏缩。泳柔在理椅上坐下,阿帮她披上围布,扭头冲店门外骂骂咧咧:“你筷子插在饭上做什么?拜死人啊!”回过头来又对她温柔似水:“前面剪一点点哦,阿给你剪得精神一点,不遮眼,念书才清爽。”再扭过头去骂:“鱼不要翻哦!阿今天吃斋,你把肉都吃掉,不许浪费!”
南方沿海信鬼神,饭桌上讲究多,像筷子不能插在米饭里,那是死人饭。还有逢年过节,吃鱼不能翻鱼身,靠海吃海的地方,翻身如翻船,是大忌讳。
阿细眯起眼,凑近来剪,泳柔觉得奇怪,便问:“阿,你看不清吗?眼睛不舒服?”大野在外头喊:“老花眼了啦!”阿一口否认:“别乱讲!清楚得很!”
若是老花眼,怎是要凑近来看?阿眨眨眼皮,又恢复常态,一双枯手自如来去,还嘻嘻笑着问她:“要不要阿也给你挽一下面?出过花园了,可以挽面了。对嘛!阿记得你跟小奇是同一年生,虚岁十六了。怕疼啊?也是,你们现在好了,女子也有书好读,虚岁十六,离嫁人还远着哩!不急挽面。小奇在学校好吗?书读得好吗?唉,九月节,连柱香都不回来上!都是她那个无情义的阿母教的……”话到这里,就进入义愤填膺环节,泳柔通常是闭眼静静听讲,可今天她有心事,在阿的碎碎念间,总算找到缝隙插嘴:“阿,你知不知道我细姑的事?”“你细姑?知道啊,最近跟你伯吵架嘛,女孩子家家生了副反骨……”“不是这个,我是说,细姑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小时候就是不讲话,也不跟村里小孩玩,每天抱着书看,小小年纪就搞两个厚瓶底戴脸上……谁想到她有出息,真给她考上好大学,不用回来做渔民,也不用做渔民的老婆。这样一讲,你大伯不容易哦,年纪轻轻就养弟妹……”“也不是这个!”泳柔干脆直说:“我细姑出生那一年,是不是……被我阿公扔掉了?”
“哦……你讲这个啊。”阿声音不那么洪亮了,“那个时候穷嘛,也不稀奇,那么多个,怎么养得起,不过你阿公确实是心狠,男人的心硬,要不是你阿大哭大闹非要去找……来,好了,阿拿镜子给你照。”镜子是一面塑料圆镜,放在桌上,高度不对,要拿近了才能照见,一拿近,泳柔吓得大叫一声,顿时觉得额前凉风阵阵,本来些微盖住眉毛的刘海被剪得简直就像草地只剩草皮,短短一截刚过额顶,平齐一溜,像个傻瓜。
“怎么?不喜欢啊?不会呀,多精神。你爸爸给你多少钱?阿收你三块就好,剩下的你去买糖吃。”阿根本不理她的震撼,利利索索地解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绑带,抖一抖围布上的碎,转身一看,大跨步走到门口,一扯桌上垫骨头的小报,连迭声怨:“哎哟!你拿什么不好!这是最新一期六*合*彩报!阿还要看!”
泳柔无可奈何,抬手捂住自己光溜溜的半截额头,还是将5元钱塞在收银罐底下,走出店门,一低头就收获大野表情夸张的无声嘲笑,阿只顾钻研手里的报纸,还塞到泳柔眼皮底下要她看:“阿柔,你帮我看看,你脑子聪明,你看这张图,代表什么数字?今晚就开奖,我还没买咧!”
大野拿筷子敲碗:“阿,今天九月节,你还玩赌博,吃斋的修行都败掉了!”
“你晓得什么?佛祖知道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身小财,心情好了还会显灵保佑我中个特码咧!”
泳柔一看,印制模糊的非法小报上一副小小黑白图画。阿说:“你看,一棵树,三只鸡,是买13,还是买31?”
“那怎么不买属相鸡?”
“对哦!对哦!属相鸡……那是5,17,29,41……三只鸡,会不会是买第三个,那就是29咯?”
泳柔又问:“那一棵树怎么解?树上两只鸡,地上一只鸡,由高到低,是21。”
“也有道理,也有道理……”阿念念有声,使唤大野:“阿野,你去给阿拿支笔,把你阿柔姐讲的都记下来。”
“阿,你再看这棵树,左边三杈树枝,右边四杈,加起来是7,还是34?”
“那这下难了,这么多种可能……”
“所以嘛,”泳柔接过报纸,“不管他开哪个数字,用结果推过程,总能找到个解释。佛祖听说你信这种非法报纸,都会被你气死!”
阿当然也知这荒谬,自己被逗得直笑,拍打着她的手臂讲:“佛祖都成佛了,不会死啦!你们这些小孩,书读得多,反而无趣!过日子总要有点念想,阿一次才买5块钱,输不成穷光蛋!你中午去哪家吃饭?去你大伯家?要不要在这里吃一点?”
(作者注:如看不懂本段内容,请看作者的话。)
泳柔顶着滑稽的新型告别了阿的理店,没有直往大伯家去,而是穿过村子,走过装着大喇叭的村公所,走过塌掉的旧宗祠,走过一幢又一幢高不过三层的村屋,一直走到望见了村子背面的海岸线,海岸线向北弯折,从地图上看,小岛恰是在此处凸出来一个角,角的尖尖处有一个“海之角观景台”,还立了一座白色灯塔,站在方口村的边缘看,灯塔并不巍峨,太远了,走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灯塔对于方口村的孩童们来说,就是童年冒险的最远方。
她沿着海岸线往海之角的方向走,天光刺得眼睛半闭,晒得脚背暖,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前方远远迎面走来一个谁,无需看清,她就张口喊:“姑!吃饭了!”
对方脚步放缓,她踩着拖鞋飞奔而去,一下紧紧拥住,伏在平静的肩头,说:“姑,你还有我。”
“说什么?”方细摸摸她的头。
“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不会把你丢掉。”
方细失笑,“你就算想,准备怎么把我丢掉?走,吃饭去。”
方泳柔松手,转而挽住方细的胳膊,“姑,你想吃什么?我有攒钱,我给你买。不然,我们去圣伯公庙那边吃鱼肠米粉,还是去妈祖宫,妈祖宫旁边有个阿婶卖蚝仔烙。”
“妈祖盯着烙的会比较好吃吗?想吃蚝仔烙,回家找你爸不就好了?”
“那你想吃什么嘛?我们去县里走一走,去光耀他们学校门口买手抓饼和炸鸡柳。”
方细现了泳柔的新型,拿手指拨一拨那短得可怜的刘海,“谁给你剪的?剪头婶吗?”泳柔这才记起这桩窘迫,连忙腾手来捂额头,细姑说:“很可爱嘛。”细姑惯用温柔的口吻来调戏她。“走吧,你大伯姆今天拜神,做了一大桌,需要你去帮忙消灭。顺便,去给我爸我妈上柱香。”
姑侄二人挽着手,走在晴好的海边,方泳柔偷偷侧眼去瞧,细姑的面庞如无风时的海面,无波无澜,什么心事都没有写。
他要把你丢掉,你干嘛还去给他上香?她想问,但又知有些事情是决不能问的,只能等待时间回答。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不怕我已经走了,害你走到海之角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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