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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凌晨五点刚过,冒着风雪开进站的列车一通高亢犀利的汽笛声,把被大雪包裹严实的滦州火车站再次唤醒,就像是个刚捂起棉被准备打个盹儿的疲惫汉子,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忙碌起来。站台上,张罗给货车上下货的经纪们冒着扑面风雪有板有眼地喊着进出货票单,壮工们像工蚁一般扛着各式货物迈着稳重又飞快的步子往返于车厢和货仓之间;车站外,板车、马车和汽车忙碌而有序地运送着进出站的货物,人力车和独轮车也在朦胧的雪幕中往来穿插着找寻出站的客人。天刚刚放亮,银装素裹的站前广场和厚土街道就被一道道车辙翻弄得一塌糊涂,再混和上成群往来穿梭的灰黑色人流,把这座关内外著名的滦州站涂抹搅和得像个污秽不堪的牲口圈。
飘落的雪花渐渐停下来,阴沉的天色也开始慢慢放晴,阳光从阴云的缝隙中显出,立马给大地带来一丝暖意。上午十一点过后,一列从天津来的客车在早就等候在站台上的乘客们焦急的目光中缓缓驶进站。因为大雪封路,原本早上七点到站的客车晚点了三四个小时。随着凄厉的刹车嘶鸣声,蒸汽机车拖着十几节绿色车皮渐渐停稳,各车厢门打开,瞬间,上车的和下车的旅客提着大包小裹在车门口挤成一团。车上的列车员和站台上的路警都扯起嗓子大喊起来,先下后上!先下后上!但上下车的人们还是拼命地拥挤着、呼喊着,生怕在短暂的停车时间里下不了车或上不去车。五分钟停靠时间很快结束,人们现上下不了车的恐惧并没有生,吵闹声也随之消散。“呜,呜”,车头传来两声短暂的汽笛声,站台上路警也吹起尖厉的哨子,各节车厢的车门再次关闭,已经平安下车和上车的人们都安静下来,笨重的列车开始缓缓启动,刚上车的乘客和站台上送客的人们纷纷挥手告别。忽然,车尾一节车厢的门“哗”地打开,一个瘦小的身躯被猛地踹了下来,接着传出列车员一连串的骂声,“闯关东,闯关东,都他娘的啥天儿啦还他娘的敢闯关东,冻死你个不知好歹的傻小子。”
被踹下车的是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瘦小男孩儿,这一脚踹得太狠了,男孩儿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两手撑地颤颤巍巍勉强站起身,刚紧了紧用草绳系住的单薄夹衣,就被快步赶过来的中年路警一把拎住耳朵。
“逃票的吧,打哪儿来的?”路警一边随口问一边拎着男孩儿就往外拽。
男孩儿疼得挒起嘴但梗着脖子一声不吭,路警也没有多问,拎着孩子快步从票房侧门出了车站。路警并没有把孩子扔下,而是拎着他的耳朵穿过铺着青石板的站前小广场。
正午时的滦州车站前小广场上嘈杂而有序,各行各档互不干扰地各自从事着自家的生意。一辆辆锃明挂亮干净气派的黄包车延广场东侧一字排开,占据了票房出口最佳位置,而便宜实慧既可拉货又可拉客的独轮车则挤在小广场的东南角。广场东西两侧遍布着叫卖火烧、炸糕、馄饨、稠粥的小吃摊,还有卖针头线脑五金农具的杂货摊。在车站南面的站前街前,开设着大大小小十几家做货物运输生意的货栈,而居中则是两家挂着金字招牌的大店。滦州站货足客多,不缺往来的运输生意,运送煤炭、钢铁、机械等重货的大生意全部由“雷庄帮”开设的“双兴成”和“宏泰合”把控,而零担碎挑的小活则由站前的十几家小货栈争抢着。
路警拎着男孩儿一路快步走到车站对面西南角不远处一个座北朝南的车马院落。沿街的小货栈一般都不大讲究,有的门口挂上个“某某货栈”的木招牌,有的干脆在门板上用黑墨写上“货运”两个大字。而这处院落与相邻的其它货栈明显不同,院子大门的两个青砖门柱上方用粗铁条做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形门眉,门眉上高高悬挂着一个六尽多长的木制牌匾,牌匾上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魏碑体通红大字——“通达货栈”。两侧青砖门柱上则贴着幅对联,上联“朱门北启迎春色”,下联“紫气东来兆吉祥”,给货栈平添出几分文雅气。通达货栈是家开业两年多的小货栈,栈主吴大坎儿。两年前,吴老板带着老婆和女儿从东北进关落户在滦州。吴老板好像在东北了点儿小财,出手阔绰大方,先是花六十块现大洋在滦州车站小广场的斜对面买下这座周正院落,花五块大洋买回一头两岁口膘肥体健的青花大骡子,又花四块大洋专门订做了一辆四面包铁的胶轮大车。北方的院落讲究得是座北朝南,齐整周正。而这座坐南朝北的院落着实让原来的主人费过一番心思,院大门开在院西北角,迎门建着一堵厚实的影碑墙,起藏风聚水招财进宝之用;院北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正南面是牲口棚和草料房,东北角是厨房,西南角是茅房,宽阔的东山墙上则镶刻了一面漂亮雅致的富贵牡丹砖雕。可新搬进来的吴老板一家全没有这番雅兴,为了方便车马进出,先是把厚实的影碑墙拆了个一干二净,把亮堂堂的胶轮大车摆放在迎门正中,让来来往往的邻居们瞅得眼儿热;吴家的女主人用拆下来的青砖在东墙漂亮砖雕下垒了个大鸡窝,养起一只气宇轩昂的大花公鸡和两只正下蛋的芦花鸡还有一群满院子找食的小鸡雏儿。在鸡窝边又开出一分菜地,种起白菜、青笋和辣椒等时令菜。原本富丽堂皇的宅院瞬间变成了烟火味十足的农家院落。
路警一进到通达货栈院里,就冲着座南朝北的中堂屋里大喊:“吴老大,吴老大,给你整来一个。”
货栈主人吴老板正嘴里含着烟袋锅坐在中堂屋八仙桌边悠闲地吞云吐雾,桌前地上烧得旺旺的火盆把他油光光的喯儿头和肥盈盈的大脸庞映得通红。吴老板嘴里的烟袋锅有两尺来长,锃亮的紫铜烟锅、拇指粗的龙鳞竹烟杆还有一指来长乳白色的和田玉烟嘴,无不显示出其名贵,而吊在烟杆上绣着一对儿戏水鸳鸯的大红烟荷包却带出几分俏皮。路警挑开门帘进到堂屋,松开手里一直提溜着的男孩儿,双手抱拳向吴老板作了个揖:“刚逮的,是个小要饭花子,你瞅着调教吧。”
身材魁梧又略显福的吴老板取出含在嘴里的烟袋锅,把烟灰在火盆边磕了嗑,瞪起两只电灯泡似的大眼珠子仔细瞅了瞅眼前的孩子,“咋儿像个小鸡子似的。”
没待跑警回复,吴老板回头从身后条案上小桌柜的抽屉里揪出一花子铜钱儿,随手扔给路警,然后不满地说:“我这儿可不是洋鬼子开的育婴堂,回头给整个壮实点的。”用红线串起来的一花子铜钱有12枚,1o枚铜钱顶一个铜板,俗称一个大子儿,1o个大子儿顶一块大洋。
“这冷斯嚯啦的天,哪儿还有像这傻小子胡撞瞎窜的,这个小鸡子你先用着,赶回头碰上个结实点的我再给你整个来。”路警把一花子铜钱儿在手里颠了颠,乐呵呵满意地扭身出了屋。
瞅着眼前这个衣衫单薄、身材瘦弱的孩子,吴老板把烟袋锅往火盆里磕了嗑,然后起身像一堵墙一般站在男孩儿身前,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穿的破夹衣,眯起眼睛问:“冷不?”
男孩儿梗了梗脖子,没吱声。
“呵,还他娘的挺拧。”吴老板乐了乐坐回到太师椅上,转头向东屋喊了句,“屋里儿的,搝件儿棉袄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土灰色粗布棉袄棉裤的女人抱着件半旧棉袄从东屋走出来,虽然衣着粗俗,可根本包裹不住她那高挑的身材和俊秀的长相。女人仔细打量一番眼前的孩子嘬起嘴说:“哎哟哎,这么小啊,瞅着还是个孩子呢。”
女人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白皙的肤色还有一口好听的京腔,活脱是一个从戏台上走下来的俊俏青衣,这个被称作“屋里儿的”女人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高贵亮丽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小货栈凡桃俗李的粗俗老板娘,也不会是出身小宅小户人家的小家碧玉。
“我瞅瞅。”一个跟母亲连相的俊俏半大姑娘也从东屋的门帘缝露出头来,“哈,真是个小屁孩儿呀。”
“没你事,屋里儿待着去。”吴老板嗔怪地瞪了姑娘一眼。
老板娘将棉袄披在了男孩儿的背上量了量,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孩子乐着说:“看埋汰得跟个泥猴似的,我烧点水给你洗洗。”
“先给他整口饭吧,估摸着这小子早饿得前胸贴到后脊梁了。”吴老板话音未落,俊俏姑娘噌地又从里屋蹦出来,手里拿着大半个面糖饼上前递给了男孩儿,“给,吃吧,还热乎呢。”
男孩儿怔了一下,一把夺过糖饼,狼吞虎咽地大口啃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老板娘一边端详着孩子一边轻声问:“从哪儿来的呀?”
男孩儿狠狠咽下嘴里的糖饼,囫囵地开口说出“山东”两个字,尾音上挑的实足山东口音逗得一家人都乐起来。
“哈,一口大高粱茬子味儿。”俊俏姑娘更是乐得前仰后合的。
“多大啦?”老板娘接着问。
“十三。”
“比我小两岁。”俊俏姑娘又立马跟了句。
“没你事,别搭茬儿。”吴老板瞪起眼制止住闺女后又接着问:“有十三?虚岁吧。”
孩子没回答继续大口啃着糖饼。吴老板接着问:“这大冷天的跑出来干啥?”
“闯关东。”男孩儿挺了挺瘦得像麻杆儿的的腰板回答道。
“哟呵,就你小子这小鸡子似的身子板儿还他娘的敢闯关东?你爹娘知道不?”
“死了。”男孩儿憋红脸说出后就低下头。
“唉,又是个苦命的孩子。”老板娘一边从桌上拿起碗水递给孩子一边问:“叫啥呀?”
“石头。”
“姓啥呀?”
“石。”老板娘问一句石头答一句,不肯多说一个字。
“真他娘像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中啦。叫石头是吧,哪儿也别去啦,就在这儿跟着咱爷们儿干吧,以后有你小子吃香喝辣的时候,中不中?”
没管石头情不情愿,吴老板站起身一把扽起石头的后脖领子说:“走,吃饱就跟爷们儿去洗个澡再剃个头,别他娘的把虱子跳蚤的抖落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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