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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第1页）

说罢，只见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肩头杠着碗口粗的杠子，系着粗麻绳，将那座根雕抬进顾府院子。

顾刃客气两句，看那座根雕，果然流云婉转，根骨天成，与那画册所绘，别无二致。脱口而道：

“古之仙人乘木槎，顺黄河直上天界。此物可名‘流云槎’。”

“好名字！”宋墨池随声附和。

“对了，那块璞石听说得之吴县县衙大狱内一名盗匪，不知是何等样人，不藏匿金银财帛，却藏一块砚材，实不寻常。”

“谁知那人从何而得？不过此事已不重要，听说该盗已被判斩立决。”

“何等十恶不赦的重罪，竟连秋后也等不及吗？”顾刃随口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这时一名家丁上前回事道：

“公子，角门外有一泼皮，呈进来一件物事给公子瞧。”说罢拿出一块破布，里面裹着的乃是一块沁色螭虎纹玉合壁。顾刃瞬时想起，此物乃是自己日常腰间所系，年前除夕之夜，自己在杭州湖心亭，吃人家的牛尾狸，抵给了人家作野味钱。不禁纳闷，这块玉怎么到了那泼皮闲汉手中？

“请那人进来说话。”顾刃吩咐家丁。

不一会一个衣衫褴褛的闲汉走了进来，面黄肌瘦，嬉皮笑脸，双目左右打量，游走不定。

“这位大哥，请问你所送之物，从何而来？”

“小的平日是在吴县大狱里面，帮忙烧火劈材，讨口饭吃。这东西是一个囚犯央我送到顾府，交给一个叫顾刃的公子手上。他说若能送到，这位顾公子定会重重赏我。你就是顾公子吗？”

“不错，在下顾刃。多谢你费事跑一趟，那人还说什么没有？”顾刃问道。

“别的啥也没说。”

顾刃让人封了二两白银给那闲汉。打他走后，把管家房善保先生请来，吩咐道：

“房先生，劳你走一趟吴县县衙，拿我的名帖拜访张华张师爷，麻烦他查一查，吴县大牢是否收押着一名叫做沈节的犯人。如有，问明所犯何事，回来报与我知晓。”

房先生自领命下去。宋墨池喝了两杯茶，闲谈几句，告辞回家。

到得酉时，房先生归来禀告：

“回公子，那吴县县衙大狱内，果有一囚名叫沈节，收押刚满半月。罪名是流寇巨盗匪，伙同数人，于年前除夕夤夜之间，明火执仗闯入东山溪口丁庄，杀死老幼七人，得钱三千贯，锦缎廿匹。”

顾刃心头转念，暗想此事不对。年前除夕夜，那人明明身在杭州西湖，如何能飞身苏州杀人越货？又跟房先生反复核对，时间地点，人名相貌皆无误。心中笃定，决意将此事弄个清楚。

翌日下午，顾刃在偏厅摆上一张鸂鶒木四面平攒牙方桌，三足火盆架上一个通红炭炉，烧得上面砂锅噗噗作响，厅内水汽氤氲。两张仿竹圈椅分列上下，桌旁立一组通景汉宫春晓十二扇围屏。

不多时只听屏风外靴声橐橐，一位身形魁伟的华服僧人一晃而入。这和尚戴一顶如意云头毗卢帽，五片冠叶金线绣着五方佛，分别是不动佛、宝生佛、无量光佛、不空成就佛以及毗卢遮那佛；身穿鹅黄褊衫，外罩四围龙锦绸大红袈裟。生得鸱目虎吻，脸上皱纹堆累，年纪已极老，没有九十岁也得八十岁。

顾刃见状，慌忙恭恭敬敬地搀扶那老僧坐在上，跪拜在地。

“今日扰烦七爷爷清修，孙子心内着实不安。这边我亲自准备了七爷爷最钟意的酸齑羊肉生爨和无锡惠泉酒，还特意为七爷爷切了一碟湖羊三宝补身子。”

“我有个狗屁的清修！你个小狐狸崽子若不是有事求我，怎能如此好意请我吃酒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老僧声音尖锐，语气犀利，脸上却笑嘻嘻地伸手把顾刃拉起。

两人安稳坐下，没用下人服侍，顾刃亲自斟酒布菜。那老僧闻到羊肉香气，以指扣桌，晃着脑袋说道：

“你小子先陪爷爷吃上三杯，鸡毛蒜皮之事先不着急。”

这老僧俗家也姓顾，名叫顾远贽，乃是顾刃一位远房曾祖。宣德年间进士，正统十四年，官拜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曾在兵部尚书于谦麾下参与过京师保卫战。八年后与徐有贞、曹吉祥等人动夺门之变，为英总复辟立下大功。随后因亲眼见于少保一代名臣，被英宗以谋逆大罪处死，遂心灰意冷，辞官返乡，在虎丘山芝佛院出家。实际上顾远贽也不算正经僧人，没有师承、没有度牒、连法名都不曾起。平日里更是五荤三厌一概不守，更有甚者连姬妾婢女都养了一院子。只不过芝佛院乃苏州顾家的私人寺庙，并未在朝廷登记注册，不属佛门任何教宗派别，也就没人追究。几十年来顾远贽与俗家亲眷不相来往，唯独跟顾刃投缘结分。论起来他比顾刃足足长了四辈，但他只肯让顾刃叫自己“七爷爷”，自己则灰孙子、臭小子、狐狸崽子的胡乱称呼。

祖孙二人推杯换盏，一个时辰过后，顾远贽一斤半惠泉酒已经下肚，一碟湖羊三宝更尽数被他吃得精光。顾刃不愿让七爷爷喝太多，于是说起正事：

“七爷爷，现如今我有一个朋友，获罪被收监在吴县大牢，过了正月就要斩示众。不过孙子知道他是被冤枉的，现如今我想救他，但不知敲哪一级衙门的鼓方是最省力气的正路？”

顾远贽吃得酒酣耳热，意兴盎然。听得此话，放下手中牙箸，仰向背后圈椅，面带戏谑地说道：

“不知你又哪里结识这许多狐朋狗友，整日间惹是生非。你又怎知他定是被有司冤枉？难道你的朋友就不会作奸犯科？不过既已吃了你的酒肉，管他有罪无罪、该杀该放的，我也得帮你出个主意了。我想想啊，人……现在是关在吴县大牢，不过斩立决的文书呢，该是提刑按察使司签核准。那里有位按察副使叫余冰鉴的，跟你松江十一叔是成化五年的同年，私交甚好，你直接找他便是了。”

一番话说完，酒意上涌，掀起毗卢帽，扯掉龙锦袈裟，起身晃晃悠悠，自寻舒服处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