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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听他讲得冠冕堂皇,心下好奇,“你读书人,还偷东西?”
“我在桌上留了钱。”
“那你直接拿钱与她换就是了,何必费这周章?”
他提提眉梢,笑道:“我是怕这两条鱼难偿你的礼,又寻不到别的来还,只好用这手段。你知道我为它冒了点风险,就会觉得这鱼也值些价钱
了。”
月贞望着他,心道此人真是古灵精怪。也真是叫他说准了,再看眼前熏鱼,她觉得似乎真有些不大一样了。毕竟是一位读书人牺牲了一点名声,冒着一点风险为她“盗”来的。
偏偏她这个人,就是不喜欢“顺水人情”,心底总想有人能偏着她多一些。
她接了鱼又跑回厨房里,吩咐婆子明日烧了送到她屋里去。再跑回来,谁知蒋文兴还在那路上,巾子垂在他脸畔,他在未谢的黄梅底下低着脑袋徘徊。
月贞觉得他是在等她,想起了疾站在哪里,总是屹然不动的。不像他,百无聊赖地走回来又走回去,悠然里掩着一点焦心,仿佛是为等她等不到。
她心里免不了一点触动,快着步子走过去,“文四爷是等我呢?”
想不到他也十分坦率,“不等你等谁呢?”
二人相对一笑,这笑有些默契似的,彼此在心里都感到丝异样。
下晌闲来无事,月贞便折到芸娘屋里去探她的病。霖桥照例不在家,芸娘拉她到卧房榻上坐,款待茶果,看起来精神头还足,不像生病的样子。
月贞因问她:“你哪里不好?”
芸娘笑着一吁,“我不要紧,就是有些犯懒,不愿意动弹。从年前到今天,什么张家李家黑家白家的,跟着太太成日去拜年,跑得人乏得很。明日的席是请家头的人,就咱们两边的人与铺子里管事的坐在一起,姨妈少不得又要唠叨。我不
愿意听她说话,懒得去。”
月贞笑道:“太太方才还唠叨你呢,说你一准是托病,我还不信。”
“我就是真病她也是这样说。”
月贞这一日一直在拿了疾与蒋文兴在心里作比较,没比出个高低来,想要叫外人做个评判,便借故对芸娘说:“文四爷回来了,从乡下带了好些新鲜的菜蔬来,你近日吃得腻了胃口不好,正好叫厨房里做些清淡的给你。”
芸娘点了点头。月贞窥她一眼,把腮吹胀起来,“我今天瞧见文四爷,忽然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鹤二爷。”
“你看走眼了吧,那两个人哪里像?”芸娘好笑起来,也是闲来无趣,拿个话头来议论,“那两个人身量虽然一般高,但一个静一个动,一个从容一个伶俐。还有啊,一个清高得要不得,一个又过分谦卑。“
还有什么?芸娘想不到了,也懒得再去想,与她不相干。
月贞思索一阵,跟着点头。一时也理不清,只是仍然在心里将了疾作为一个男人的标尺,大概是因为她经历的男人就只他一个。
次日下晌这杆尺就与她一桌相对地坐着。
因为请了戏,戏台子设在对面廊上,这厢是一间小花厅,错落着放几张八仙桌,只三方坐人,前头空对着几扇敞开的隔扇门,好看戏。桌上各色精致菜肴果品,桌底下皆设熏笼,小厅内暖烘烘的空气被嘁嘁的说话声胡乱搅动。
尊琴太太吩咐,孝期内,
不许锣鼓大作,只用些笙笛箜篌琵琶伴奏。请的是苏州班子,唱的昆腔,苏州话与杭州话通一点,又不大通,所以大家也只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但听腔调,总觉得凄凉。
月贞的桌儿是在两位太太后头,因为她是寡妇,别人都是夫妻同座,只得将她与了疾凑在一桌,边上凑巧也还坐着一位总管家中的老太太。
她暗暗看了疾,这个人在对面,也不看戏,阖着眼捻他的持珠。那老太太端起一碟桂圆请他,“鹤二爷,吃一点,吃一点,干坐着有什么趣?”
了疾才把眼睁开,不好拂老人家的意,合十谢过,拣了一颗,也是捻在手里不剥。这一睁眼,就不甘只看见这些眼前事物,睐目将月贞也看了一眼。
不想月贞微微扭头,那方向是对着最尾那桌。那桌上坐着蒋文兴同两个老掌柜坐,正低声说话——
“文四爷几时到柜上?往后还要承蒙关照啊。”
“您老客气,论资历,我是后生,论年纪,我是晚辈,要是关照,也是您二老关照我。”
“哪里哪里,虽然我们在茶叶行里,你文四爷在钱庄,可大家都是替老爷太太当差,什么资历辈分的,说这话就是见外。”
“越是这话,越是要有个长幼尊卑。您二位只管叫我的名字,什么‘文四爷’,晚辈哪有这么大的福。”
月贞听得一耳朵,忽然想到芸娘还有一点没论周全。蒋文兴与了疾,一
个在世,一个出尘,这才是最大的不同。然而她也不过是个在世之人,有七情六欲,有悲喜忧愁。从这点上来看,她与蒋文兴似乎要更近些。
她调转头来,将那遥遥天外的人又看一眼。恰好遇上了疾的目光,她怔一下,陡地心虚。转念又想,有什么好心虚的?横竖他也不会到两位太太跟前状告她眼睛不守规矩。
要说不规矩,他们之间比谁都不规矩。
想到此节,她反将腰板挺起来,下颏也抬起来,眼睛睨着他,在碟子里摸了颗桂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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