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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不理他,恭恭敬敬开始上香,合掌含泪道:“财神爷,在下乔致庸又来了,您老人家一定听到了乔致庸的祷告,不想让雪瑛妹妹一辈子孤苦伶仃,才给了她一个孩子致庸知道,这种事人是办不到的,只有您老人家才能办得到。您办成了这件事,致庸胸中这一颗破碎了的心,就不会再每日暗暗作疼了。财神爷,您不但救了雪瑛表妹,您也救了我,救了我乔致庸!我今天来,是想禀告您老人家,您给了我们这么大的恩典,我要报答您,要为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长栓一听这话,朝左右一看,只见破庙四处漏风,忍不住玩笑般大声道:“庙里有人没有?呵呵,出来接布施啊!”他原是玩笑话,不料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乞丐样的庙祝从神像后闪了出来。长栓被他吓了一大跳,后退一步,哆嗦道:“你,你是从哪儿出来的?”那乞丐模样的庙祝施礼道:“施主请了。”致庸大为高兴,走上前去道:“你就是本庙的庙祝?”那庙祝点头道:“对对,小人云游到此,正想在此处歇下脚来!”他这么一说,长栓心中忍不住嘀咕起来。致庸不以为疑,反而喜道:“好啊,这可是座灵验的财神庙,也与你有缘啊!”说着他扭头对长栓道:“去把拴在马鞍后面的那个银包拿过来!”长栓嘟着嘴半天才将那大银包抱了进来。致庸抱过沉沉的银包,恭敬地放到香案上,合掌道:“道长,在下乔家堡乔致庸,这里有一千两银子,我全部布施给本庙,你替我重修这座庙,为财神再塑金身!”那庙祝简直难以置信,声音都抖了起来:“一千两银子?”
长栓在后面连拉致庸的衣服,致庸把他的手打开,意犹未尽道:“你把庙修好了,我会来看的,到时候还有赏呢,合着大家有缘,你就好好伺候这座庙吧!”说着他深施一礼,转身兴高采烈地出了门。长栓一跺脚,跟了出去。那乞丐庙祝掐了自个儿一把“哎呀”叫出声来,赶紧追出去:“乔施主,还的什么愿,能告诉贫道吗?”致庸笑着道:“当然可以告诉你。你这庙里的财神爷为我心里每天想的一个人成了件大事,让她怀了孕,从此终身有靠。我为财神爷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不只是还愿,还要求财神爷保佑这个人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将来为她行孝尽义,养老送终!”
说着他在庙门外上马。长栓也跟着上了马,埋怨道:“二爷,二爷,您又糊涂了!他根本不是庙祝,他是个穷要饭的!”致庸不介意:“知道一句话吗,叫做心到神知!”说着他打马狂奔起来。长栓在后面一边跟着,一边生气地自语道:“瞧这样的爷,赶明儿您对我也糊涂一回,白舍给我千两银子,我也有风风光光娶翠儿的钱了!”
致庸纵马到了祁县城门口,忽然勒住马,喜气洋洋地朝城中张望。长栓嘟着嘴道:“二爷,您又想干啥?今天可是大年三十,一家子人都等着呢!”致庸笑道:“长栓,今天我特别想找个地方胡闹一把,走,你陪我!”说着他便拨转马头,向城里跑去。长栓大惊,在后面喊:“二爷,您站住!”
致庸策马一路小跑,拐进了城东的年货市场。这儿原本是这几天最热闹的地方,此时也寂寥下来,只有很少几处小店和摊子还开着张。致庸下马,慢慢逛了起来,长栓陪着他边走边叹道:“二爷,我说了吧,戏园子、茶馆、酒店,都关门了,就连窑子人家也要过年,您去哪儿胡闹!”
致庸毫不理会,兴致勃勃地走到一处卖年画的摊子前,蹲下看了一会,把所有“麒麟送子”的年画都挑出来,高兴地付了账。那卖年画的一边收钱一边好奇地问:“客官,小人多一句嘴,您买这么多一样的画要做什么用啊?”致庸乐呵呵道:“啊,我当然有用。这大过年的,有那些新结了亲的人家,急着想要一个儿子,有那已经结亲的,盼着来年抱个大孙子我把这些画买了,我我,我送给大家,一人一张,就是送个吉利!”说着他抱起年画,一张一张开始硬塞进过路人怀里:“来来来,一人一张,麒麟送子,大吉大利,来年家家添一个大胖小子!”路人虽奇怪于他的举动,但都笑着接下了。长栓看了一阵,百般无奈,只得走上前帮他发起来。
除夕之夜,何家大餐厅内灯火辉煌。一张巨大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雪瑛孤独一人端坐着,望着满桌的菜肴,眼神陌生而茫然。外面响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与餐厅内的冷清形成了巨大反差。
翠儿悄没声地走过来,看着她心疼道:“小姐,这是年夜饭,您多少吃一点吧。”雪瑛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翠儿你听,家家都在过年。”翠儿赶紧安慰她:“是的小姐,家家都在过年,可我们家也在过年呀。”雪瑛不接她的口,自个哀怨道:“乔家一定也在过年。”翠儿忍不住看她一眼,也不敢吱声。
雪瑛继续哀哀切切自顾自说道:“乔致庸这两年多好,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图,赚了一大笔银子,陆玉菡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会儿他们家一定也在吃年夜饭。他们家有大人,有孩子,老的少的,年夜饭一定热闹,其乐融融!”
翠儿心中也难过,长栓的样子模模糊糊地在她面前升起,鼻子一酸,赶紧忍住:“小姐,他们家的年夜饭热闹,那是他们家的。乔家有乔家的日子,我们家有我们家的日子,小姐,快吃一点吧,这是年夜饭,不能不吃的!”雪瑛依旧没动,半天声音空洞道:“翠儿,咱们来到何家,有多久了?”翠儿还没来得及回答,雪瑛自顾自地说下去:“翠儿,如果死去的大少爷是个和别人一样的男人,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丈夫,我这会儿恐怕也有孩子了,今年我们家的年夜饭,一定也像别人家那么热闹!我也会像陆玉菡一样,身边围着丈夫,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我们也会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翠儿看一眼她的肚子,马上调转头去,道:“小姐也会有孩子的,明年的今天,何家一定也会其乐融融!”
雪瑛摇摇头:“不,翠儿,傻妹妹,你错了,我就更错了,我以为乔致庸拒绝带我远走高飞,何家大少爷离开我去了,我就没了别的路走,就只有接受我们家老太爷的安排,我还认为那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可是今天也就是今天,我知道错的就是错的,不但今年、明年、后年,我这一辈子,每年的年夜饭我都会这样过,没有丈夫,没有亲人,没有孩子,只有我自己”翠儿心中难过,赶紧又劝道:“小姐,咱们不说那些事情了,菜都凉了再说了,过两日,我们回江家,见着老爷、太太,也能好好热闹一阵呢!”
雪瑛像没有听到一样。“翠儿,你说,我现在算个什么人?我江雪瑛今天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将来母亲也不是母亲。我是个女人,也想要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女人过的日子,可我自从答应老爷留在这个家里,我就是想做个女人也不成了。我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翠儿再也说不出话来。却听雪瑛道:“翠儿,你坐下陪我吃,你陪我,我就吃。”翠儿一愣:“小姐,这可不行,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大年夜里这顿饭,我怎么能和主人同吃!”雪瑛道:“我今天不把你看成丫鬟,我把你看成姐妹,看成我在世间最后一个亲人,就这样你也不愿意陪我吃这顿饭吗?”翠儿左右为难,跪下道:“小姐,不是翠儿不愿意,是翠儿不能坏了规矩。小姐,您还是自己吃吧!”雪瑛失望地看她,大怒:“好了,去吧,就连你,也不会一生一世陪我这么活下去。这就是我的命!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吃!”
翠儿站起,心中一痛,想了想含泪道:“小姐,翠儿还是留下来服侍您。”雪瑛目光又直了起来,呆呆地摇摇头:“不,这会儿我的心思又变了,刚才我羡慕别人家的热闹,这会儿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吃这顿年夜饭!”翠儿看看她,只好起身退下了。
雪瑛很认真地坐着,很认真地吃饭,吃饭这会对她成了一种庄严的仪式,虽然味同嚼蜡。外面又一阵爆竹声响起,连带着大人小孩的欢呼声远远地传来,雪瑛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3
玉菡正焦急地问长顺致庸的去向,忽见致庸兴高采烈地进了门,径直将手里最后一张“麒麟送子”塞到她怀里,道:“啊,这是送你的。”玉菡打开一看,脸骤然大红。这边致庸已笑着走进屋内,明珠凑过来一看,掩嘴笑道:“咦,是‘麒麟送子’嘛,难不成二爷是想太太来年还能”玉菡羞得满面通红,啐道:“还不住嘴!”旁边一于人都偷笑起来。
玉菡检查完内院、二门,一进屋就见致庸已经坐在那里了。玉菡抖抖风帽上的雪,甜蜜地看他一眼:“今天是除夕,二爷倒进来得早。”致庸看看她,玩笑道:“怎么,你不高兴我早点进来?”说着他将手中一个东西往玉菡的梳妆台上轻轻一放,玩笑道:“赏你的!”玉菡走过来笑道:“今年过年店里的伙计你都赏了个五两银子的大红包,我给你们乔家当牛做马好久了,爷打算赏我什么呢?”说着她解开了那个包,立时发出一声惊叹:“翡翠玉白菜?”
致庸笑道:“不但你的‘白菜’,还有大嫂的那座玉石屏风,都让我给赎回来了。”玉菡眼里溢出泪花:“二爷,谢谢你。”致庸一把抱起她,就往床边走。玉菡忍不住娇声道:“别五更里你还要起来祭祖呢。”致庸也不回答,又在她身上嗅了起来。玉菡“咯咯”娇笑道:“二爷,来年真想再给你添个儿子?”致庸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对,再给我添个儿子!”说着他吹熄了烛火,一时间,外面天寒地冻,卧房内却春意无限起来。
五更时分。过年的红灯笼高挂在乔家大院的门口,和着飘落的飞雪“娑娑”地低低吟唱着。突然“砰”一声响,大门上又被打上了一支飞镖。正在打瞌睡的看门人“啊”的一声大叫,没命地往院里跑去。
乔家一阵骚乱,一些家人朝大门外拥去,手里提着家伙。但外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一支镖赫然插在门上,镖上的红缨在风雪下微弱但清晰地作响。消息很快传人二门,致庸披衣坐起,揉揉眼睛,听完门外长顺的话,想了好一会,突然哈哈笑道:“去告诉他们,没事,把镖拔下来,都散了回去睡觉。”长顺大惊,在门外又等了会,见屋里重新熄了灯,只得离去。到了门外,又等了一阵,仍没有什么动静,众人也就散去了。长顺留了一个心眼,多加了四个巡夜与看门的下人。
玉菡在黑暗中仍旧紧张地看着致庸。致庸揽过她,含糊地低声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要是想杀我,早就杀了。他今天这么做,大概因为是新的一年了。与其说是在提醒我,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他还有一个仇人!”玉菡大惊:“二爷,难不成你知道他是谁?”“啊,我不知道”致庸的声音愈加含糊起来,接着把手伸向谙熟的地方。玉菡再次眩晕了起来,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追问的话。
正月初八,三台大戏在祁县商街两端对唱,人潮如涌。晋中有名的角儿,如九岁红、一捧雪、赛牡丹等都到了,这个由水长清召集的梨园比武大会,简直轰动了整个山西。
那日不单单评定出了梨园前三甲,而且与致庸相熟的这些商家,如水家、元家、邱家等,也基本达成一致,那就是对乔致庸倡议办票号的举动不予支持,也就是说,他们都不会借银子给他,场面上的理由很简单,隔行如隔山,他们对票号生意一窍不通。
一天的喧闹过后,邱天骏回到达盛昌,心事重重地又与崔鸣九说起此事。崔鸣九望着邱天骏试探道:“东家,要是大家都不借银子给乔致庸,乔致庸的票号是不是就开不成了?”邱天骏摇头:“不,仍旧开得成!”崔鸣九一惊:“东家,你真的觉得”邱天骏道:“鸣九,以后不只乔致庸要开票号,我们恐怕也要开票号了!”崔鸣九没听明白:“东家可刚刚答应水家和元家。不借银子给乔致庸开票号。我们自己倒要”
邱天骏见他仍旧不大明白,心中不禁失望,但也没多说,只淡淡道:“我说的是以后。算了,你从现在起,就找人帮我打听票号的事,这一行生意怎么做,赚银子的门道在哪里,我都想知道!”
崔鸣九见他不悦,识相地点点头,起身告辞。邱天骏想了想又叫住他:“听说今年水家、元家也都要派人去南方贩茶了?”崔鸣九不情愿地答道:“好像有这事儿。”
邱天骏站起来,久久地凝视着窗外,半晌沉声道:“我们也去。”崔鸣九心中暗暗叫苦:“我们也去南方贩茶?”邱天骏转过身点头道:“对。你亲自带人去!我们是大商家,永远不能失了大商家的雄心。乔致庸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要办到!”“只是”崔鸣九嗫嚅着,想回绝,可半天也说不出理由。
邱天骏盯着他:“怎么?你没有这个胆量?”“不是行,我去!”崔鸣九硬着头皮答应了。邱天骏没做声,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照这样下去,我们相熟的这些个商家,如水家和元家,虽然家底厚实,还能撑上几十年,但最后一定会败的。”崔鸣九大惊:“怎么,东家认为”
邱天骏摆摆手,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你要替我记着。万一有一天,乔致庸遇上了天大的难事,我们不伸手帮他一把,他就要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借给他银子!乔致庸在包头给过我一份恩典,我不能永远欠着他的!”
崔鸣九更听不明白了:“东家,他如何会有危险”邱天骏终于不耐烦了:“你动动脑子,世界都是乔致庸这样的人一路闯出来的,可这样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乔致庸忘了一句老话。老子说,我有三宝,一日慈,二日俭,三日不为天下先。乔致庸犯了最后一条,乔家一定会有落败的一天。那时我们达盛昌的机会就到了!”
大德兴票号的大掌柜室内,致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半晌他哑声问曹掌柜:“眼下没有回话的只有我岳父陆老先生,其他人都没戏了?”曹掌柜虽然为难,但还是点点头,补充道:“东家,我觉得陆老东家答应这件事的可能性也很小。他这个人是从不冒险做任何买卖的”
致庸望着他们,坚定道:“就是他们这些人都不干,我自己也要干!曹掌柜,你现在就写信给北京分号的李大掌柜、天津分号的侯大掌柜、包头复字号的马大掌柜,约个日子,就三月十三吧,请他们一起赶到北京分号去!”曹掌柜忍不住看看茂才。茂才仍旧一语不发。曹掌柜只得自己开口问道:“东家真要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把票号办起来?”致庸看着他,有力地点了点头。
曹掌柜不再多说:“那好吧,东家既然下了决心,我现在就写信。”说着他快步走了出去。望着曹掌柜离去的背影,茂才突然道:“东家,临江县的茶山那块一直有当地人在生事,只怕那里需要一个大掌柜,就让我去好了!”致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茂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东家要办票号,这些事我都插不上手,倒是临江县的茶山,我颇有些主意,你把我打发到那儿去,一准尽快给你产出好茶来,同时能作为江南茶场的中转基地!将来那很可能是乔家生意网上一个赚钱的大户呢!”
致庸大惊,赶紧在他身边坐下来:“怎么啦茂才兄,我执意把乔家带入票号业,你到底不高兴了?”茂才摇摇头,淡淡道:“我一个师爷,一个帮衬的人,有什么资格不高兴?我高兴着呢!不过我就是高兴,也犯不着整天陪着东家这么闲坐着,什么事也不做。东家,你还是远远地把我打发到临江县去为好!”致庸深深地看他,过了半晌,突然也下了决心:“行,那临江县的茶山我就拜托给茂才兄了!”
夜晚,曹氏来到书房的时候,见致庸正一人站在窗边想事情,神情沉郁。曹氏咳嗽一声,致庸一愣,迎上去道:“嫂子,你怎么来了?”曹氏哼一声:“我怎么不来?二弟,我听说你和孙先生闹崩了?你把他打发到临江县去了?”致庸哭笑不得:“嫂子,这事怎么你也知道了?不是我要他去临江县茶山,是孙先生他自己”
曹氏坐下来,道:“你给我住嘴!我就不信,这事儿是孙先生自己提出来的,你一定是觉得自个儿这两年做成几件大事,翅膀硬了,瞧不起人家孙先生了,就把人家挤兑到那么荒僻的茶山上去。”
致庸有点急了,连声辩解:“嫂子,真的不是!”曹氏放缓语气道:“不是就好,那你就像原来一样把孙先生带在身边,你办票号也好,去江南开辟丝路绸路也好,让他跟着你一起去,我和弟妹才能放心,不然,我们不放心!”致庸道:“嫂子,我也是这个意思,这样吧,我回头再去跟孙先生说,让他先去茶山,安置好了那里的事情,然后就回来和我一起去江南贩丝贩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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