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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睢阳
殷淑又恢复面无表情,坐回了刚才的位置,继续道:“南萱娘子这回可听出故事里的三郎,跟南霁云有何联系了吗?刚刚我说的南霁云的遗孤被身份所限无法手刃仇人,正是因为她是位女子。为了能有接触到那两个见死不救的仇家的机会,她只能委身青楼。可是这个小娘子,她等了一年多,都没有等到她想等的人,却等来了三郎!从此明明月缺变月圆,他却只能隐藏在暗影里,‘洞庭残月’,夜夜岳阳楼。”
南萱正襟危坐的身体颓然矮了半截,她扶着桌沿,眼睛看向下面,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
殷淑仍旧不理,一鼓作气地讲下去:“大约一年后,有一个刚被贬官之人到她这里泄怨气。偶然中,她得知这人被贬官的原因,竟然是上书污蔑自己殉国的父亲!于是她示意三郎,将这个人杀害了。三郎回来告诉他这人死的时候身边都有哪些朋友在,实则是故意让这个小娘子得知了其中另一人就是她仇人的儿子!于是她又胡乱编个理由要杀这人,三郎‘言听计从’又去杀了第二个人。正在这时,一个好消息到来,她的仇人终于‘亲自’来了。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动手,那个仇人已经警觉,先她一步害了她身边的人,让她终日处于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没有机会动手。这个小娘子再一次找到了三郎。后来果不其然,他是做到了,但是很难猜想出他经过了多久的挣扎,终于决定,心向公理,命还双亲。他聪明绝顶,知道一种方法,任对方武功再高,也躲不过,那就是黑火药。他本打算用这个跟父亲同归于尽,就算父亲身边的护卫可以阻止别人接近,但是不会阻止他这个亲生儿子,也绝不会想到有人会亲手弑父!他没有死成,不过,油布的事情‘及时’露出马脚,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三郎不辩驳,束手就擒唯死而已,也是遂了他的心愿。”
6灵一脸惊呆的缓缓站起身,失声道:“什么?胡雨止是贺兰进明的儿子?那有人告诉贺兰进明在岳阳楼看见过他幼子,并不是陷阱,而是真的了?”
殷淑没有再站起身,一只手把玩着刚刚饮水的杯子,道:“确实是陷阱,不过是他为了引自己父亲前来设下的陷阱。那个小娘子聪明过人,可惜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她完全没想过,为何会有人愿意为了她去杀人。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凶神恶煞以杀人为乐的人,更不像是被感情所左右失去思考能力的人,可是为何借用他的刀杀人,就这般容易呢?尤其杀另一位将军的儿子的时候,他本来可以简单的给他捅死闷死,但是他却选择了一个很费劲的办法,用了整整十八张油布,将那人包起来扔进湖里。这十八张油布的进出账就算再难查,有个十天半月也可以知道了。可惜,我没能一开始看破他一箭三雕的计策。其一,用油布闷死许家幼子,是报当年‘赠布之仇’。其二,这个三郎,一开始就没想逃跑,他求的就是一死,所以故意放出油布这个线索,留下的时间足够他做完他想做的事了。其三,也是最高明的一招,他故意让贺兰进明有所警觉,这样那个小娘子就完全没有机会接近他,只能求助自己动手。由始至终,南霁云的女儿,双手都不曾沾染一滴鲜血。”
南萱脸上细不可闻的颤抖起来,她强作镇定问道:“不会。十三郎这故事确实精彩,不过不通的很!父之过就算有违公理,他离去就算了,也不必亲自动手吧!”
殷淑继续说道:“起初我怀疑胡雨止就是南霁云的后人,而你,只是帮他做事。霁者,雨后云开也。他给自己起名‘雨止’,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当他在为父报仇,并未加以阻拦,更不想揭穿他。直到他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被抓到,我才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他化名虽然用了母亲的姓氏,但是却用了你父亲的名字,大约在他心中,也是希望可以有拨云见月的一天吧。”
南萱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咬着牙重复道:“‘心向公理,命还双亲’!”
她喃喃自语半晌后,霍然站起身,呜咽道:“你们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情原委,想必也有救他的办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干!”
6灵也站起身,难过又期待的眼神看向殷淑。
殷淑苦笑道:“无法!他那样的人,亲手弑父,哪里还有活路?已经来不及了!”
南萱瞪大眼睛怔在那里,须臾间,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她猛然转身,夺门而出。
此时刚刚到了申时。
6灵也明白过来,呆坐了下去。殷淑叹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6灵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若是我,大约也会这么做。确实无解!只希望南萱妹妹能明白胡雨止的苦心,真的可以好好活下去。那个许叔冀,我替她杀了便是!”
殷淑站起来,道:“6灵,我们也走吧,去县衙看看。要是南萱娘子出了什么意外,我就太对不起胡雨止了。”
两人快步穿过前楼,往县衙走去。
殷淑始终眉头紧锁,6灵边走边问道:“兄长为何还是一副疑惑的模样,事情原委现在已经都明朗了,还有什么未解之事吗?”
“你记不记得昨日南萱娘子说她自己是如何到出云阁的?她说‘母亲去世后,父亲将我卖给了一个牙郎,他又将我转卖到了出云阁’。这话有些不妥!”
“她肯定要给自己的身世编个说辞啊,这有何不妥?”
“她既是为父报仇,可见对父亲尊敬有加。可是她编出来的说辞竟然将父亲说成了一个冷血卖女之人。编一个说辞而已,什么不行,要用这样的谎言?一个人哪怕在顺口胡编乱造的情况下,也不会对自己尊敬的人口出恶言。她似乎对于父亲,有些怨恨。圣上已经封赏了睢阳将士遗孤,南霁云是功,为何他的女儿不光明正大的去长安当她的金枝玉叶,却跑到岳州当个青楼头牌。这很难讲通!”
6灵没再说什么,心想大概也只有南萱肯讲,他们才有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了。
二人来到县衙,第五信正迎面出来。
殷淑问道:“如何?”
第五信满脸惊慌失措,声音都颤抖起来,“宋县尉正让我去找道长。雨止,他,自尽了!已经来不及了。刚刚南萱娘子求见,胡明府实在拗不过,让她去看了一眼雨止的,尸体。”
殷淑长出口气,道:“请带我进去看看吧!”
三人又来到后堂。县令胡以安和县尉宋瑾都站桌边,身后是王岱和常极。只有一人坐着,南萱,她脸上没有施一点粉黛,头上也就是一个简单髻,没有一支钗。她只是呆呆的坐着,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眼神涣散的完全没有落在任何事物上。
6灵穿过众人,到了南萱的旁边,温声道:“妹妹,先跟我走吧,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人生百年,大抵如此,总会淡忘的。”
常极向前走了一步,严肃的说道:“原来不是西兰,而是南萱娘子跟胡雨止交好吗?虽说我那两个朋友思远和亦扬,在出云阁言语之间对你姊妹是有些轻薄了,但总罪不至死吧!再说青楼妓馆,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场所,难道我们还要对烟花女子尊重有加不成?胡雨止杀害朝廷官员贺兰进明,因他重伤你的姊妹,他这就是死罪难逃了。而他杀害我那二友,仅仅只是因为拈酸吃醋几句言语,且手段残忍狠辣,这难道还不该死吗?”
胡以安也点头道:“不管南萱娘子是否与胡雨止交情很深,他确实是有罪之人。现在他在狱中畏罪自尽,但是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娘子伤心,死去那三人的家人岂不是更加伤心?”
南萱听他二人的“劝说”,似是反问,又似是嘲讽的重复道:“‘罪不至死?真相大白?’”她竟然开始笑起来,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比她在出云阁里在恩客面前的笑更加爽朗放肆。
南萱站起身,渐渐止住笑声,对着众人声色俱厉的怒道:“你们也配在我面前说什么罪不至死,说什么真相?两年前我父亲随着张巡和许远死守睢阳。到了后来,城里连虫子都没有了,所有的树木也都没了树叶树皮,能吃的都吃了。如果说睢阳是婴城孤守,也算壮烈。可是除了北面的尹子琦带叛军猛攻想要南下,剩下三面全是自己人!睢阳的背后就是徐州,许叔冀和贺兰进明兵精粮足,却始终观望。张巡的小女儿自小跟我一同长大,小我一岁,她被她父亲一刀砍死,抬出去给士兵们吃了!我和母亲又饿又怕,知道早晚会轮到我们!终于有一天清晨,父亲叫醒我跟他走,我心知躲不过去,并没有多么害怕。可是父亲居然是让我假扮成一个小士兵,跟他一起出城求援。到了许叔冀的驻军地,父亲伏地苦求,他却始终以无朝廷调令为由,拒不出兵,最后让人抬出来一千多匹布料,说秋冬将至,让我父亲带回睢阳城里,给士兵添置冬衣。父亲带着我和几十人,又转去贺兰进明的驻军地。他一听张巡在守睢阳,随即变色,说他自己可以抵挡,何必求助他人让别人跟他一起陷入战乱!父亲知道他是嫉妒张巡,明明比他晚十几年为官,却因为一场叛乱,在一年之内连升数级。他便开始攀起交情并晓以大义,称赞父亲言辞有礼有节,想要父亲留下为他所用,随即叫人准备一大桌酒宴,款待我们。我还记得,有蹄髈,有桂鱼,各式各样的糕饼。父亲终于受不了了,放声大哭起来。睢阳城内已经开始吃人了,他们近在咫尺却有酒有肉,隔岸观火还如此心安理得!父亲抽出佩刀,斩下左手一指,他说‘贺兰,你记得,我南霁云不是忠于张巡一人,更不会忠于你,我忠于的是江南数百万生灵!今日你见死不救,他日我南家哪怕只有一人逃出生天,也定会回来要了你的狗命,生吃你的血肉,我方解此恨!’说完又再一次带着我离开。在快要回到睢阳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个包裹,让我不要回城,独自离去。我不同意,他狠狠的对我说‘我本不欲徇私带你离去,是你母亲苦求张巡,说她这一生只有你一个亲生女儿,愿意用自己性命换你。’父亲讲述:母亲当场砍下一臂,扔到滚开水的锅里。旁边站着的几个士兵实在忍不住一拥而上分吃了那条胳膊。母亲虚弱倒地,抓住父亲的脚,让他一定保我性命,她才心甘情愿被吃掉。随后父亲终于同意,看着失去一臂奄奄一息的母亲,亲手杀了她。我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向南狂奔。可是一个弱女子,不懂武功,靠自己怕是永远都没有机会接近许叔冀和贺兰进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成青楼女子。我母亲跟贺兰进明的娘子是同乡,岳州巴陵人氏。几年前,他娘子还来提过亲,想让我嫁给她的幼子贺兰同光。睢阳失守后,我听说贺兰的娘子和她三个儿子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母亲说过她足智多谋,为人大义,因为姓胡,在家乡大家都打趣说她是狐妖转世,所以才会这般冰雪聪明。我猜想一定是她不满贺兰善妒至此,所以携子离去了。”
殷淑听到这里不免跟6灵互相看了一眼,这个叫贺兰同光的人就是胡雨止,他们都没想到南萱跟他竟然还有这样的前缘。
后堂内众人全部默然,静静的听着南萱讲述,没有插嘴也不敢插嘴。他们的脸上除了震惊,还有一些愤怒和痛苦。
南萱语气渐渐平和,跟殷淑刚刚给她“讲故事”的时候的语气差不多。她继续讲道:“所以我来到巴陵,进了出云阁,努力争得头牌的位置,静静的等着。那个张思远,来过几次,随便写些什么淫词艳曲竟然还有人说他才学过人!这本与我无关,直到有一次他酒后跟我提及自己被贬原因,竟然是上书要求撤回张巡等人的死后追封,罪名是‘他们吃人!’,他慷慨激昂,怒斥张巡和我父亲有违天道,看风使舵,无中觅有!振振有词跟我说什么天道,其实他无非是想通过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给自己的仕途找个进身之阶。可笑的是那个许谦,酩酊大醉还不忘在一旁赞同!就如同当年他也赞同他父亲不救睢阳一样!他不该死吗?他父亲喜欢送人布料,他儿子就活该这种死法!我只恨自己不能亲自动手,我没有那个力量,出去也不便利。胡雨止被我迷惑,受我挑唆,也同情我遭遇,才帮我杀人。如今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不想他一人承担罪责。我才是幕后之人,杀人的罪名我都可以认,反正两年前,我就死了!不过你们说什么‘罪不至死’,什么‘真相大白’?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我双亲和睢阳三万百姓七千官军是为了保卫江南门户而死。你们能在江南衣食无忧,还能风花雪月斗诗记盛,是因为有人替你们去承受灭顶之灾了。可你们呢?带头上书痛骂睢阳之战的大多是江南官员!谁关心过真相?你们关心的只是我们姐妹这点可怜的色相罢了!”
南萱面上始终淡淡的,但是每一句话都像炸死贺兰进明的黑火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都跟着一点点的塌陷下去。尤其最后那几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常极当时便面红耳赤,头低得几乎要扣进胸腔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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