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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境地。儿女是根。中国人都信这个。
“她只当她还是三十多岁呢,昨天说我,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孩子生出来,该叫你爷爷还是爸爸呢?”张老头嘿的一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傻倒也算了,这样一半傻一半好的,叫人吃不消。思路跟不上,要得精神分裂的。”又道,“——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昨晚睡到一半,忽地爬起来,倒把我吓一跳。问她做什么。她说,支付宝、股票,还有两个P2P的理财账户,密码趁现在还记得,要赶紧写下来。免得将来钱取不出来。”一朵云飘过,遮住月亮。连仅有的光影也暗了。看不出他神情,听声音像是带笑,夹杂几声叹息。
顾士宏也说自己的痛。从顾磊出生那时说起——“老法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孩子虽然弱一些,但我一直存个念头,傻人有傻福,老天爷顶顶公平,这头缺的,那头说不定会给他补上,将来倒未必不及他姐姐——”说到这里停住,借着呼吸,把哽咽声压下。索性又笑笑,“怪道现在都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娘胎里就落后,被他姐姐抢了先,分量也轻了半斤,生出来像个小老头,皱皮疙瘩,眼睛几日都睁不开——”
“小孩生出来个个像老头,你家千金现在漂亮,那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去。”
“论相貌,姐姐是稍强些。”顾士宏笑笑。
“我老太婆年轻时也
不难看。”
“儿子其实更像我。我是个没用的人,老早的世道,好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反而没那么多机会锻炼,三十岁还像个孩子。他要再多活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鸡鸡狗狗这个那个,说不定还能历练些。”
“我也没用。没让我那老太婆享过一天福。作孽。”
两人边说边望着湖面,粼粼波光。这样的时刻,与其说像倾诉,倒更似自言自语。你一句我一句,搭点边,便能无限地延伸下去。没底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忧伤,却也是淡淡的,浮在面上,平铺开,护着底下那层。一半也是倔强。不让人看见。男人便是哀伤到极点,也要留些空间。不好一败涂地的。
楼下三千金的爸爸来向顾士宏告辞。说是告辞,其实还存着一丝希望。“能不能,让清俞再去跟房东说几句好话?”小心翼翼地,“她说一句,比咱求上一百句都管用。”见顾士宏不吭声,哭腔逼出来,倒也不是故意,真是走投无路了,“——当年上来,老家那边就都断了,一心一意要做上海人。我和孩子妈这辈子再怎么吃苦都没啥,孩子一定要在上海读书,将来在上海找工作找对象,等他们再生孩子,就真正是扎下来了——”三千金爸爸在上海这些年,一口沪语里还是掺着方言,听着夹生。老大老二一个读预备班,一个刚上小学,外头补习班这个那个的,又
是围棋又是钢琴,上海孩子读的,咬着牙照搬,一点不缺的。早些年生意好,也勉强撑得下去。现在老三出来,市场又不景气,奶粉都改吃国产的了。老大穿旧的衣服给老二,再给老三,都是丫头就有这好处。再过两年,孩子妈的衣服改改也能给老大穿了。生意人讲究面子,孩子爸头颈里一条粗金链子,开的是二手宝马X5,开口闭口还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头势清爽。很像那么回事。后来金链和宝马卖了抵债,也没心思打理头发,乱蓬蓬的,登时便现了颓样。店面租金一年年涨上去。挨到去年年底,无论如何撑不下去了。生意一停,家就乱套了。他女人原先读的卫校,当过几年护士,老大出生后便不做了,在家操持。现在忙不迭地找工作,正规医院是不指望了,想去当私人看护,可到底不容易。面试过几回,也都没下文。乱成一团。心里清楚——上海是再待不下去了。这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白辛苦。女人怨他,早几年有钱,把房子和商铺买下来就好了,租金省下不说,还升值。光想着做大,一笔笔投进去,小吃店变成海鲜店,看着门面大了,结结实实是在帮人家打工!男人回击,你聪明,你怎么不买,家里这个证那个证都在你手里,我又没把你手脚绑住,你光晓得说!
“顾老师——”小老板说到后面,只是摇头,
“讲到底,还是投胎没投好。”
顾士宏跟着叹息,也不知说什么好。帮不上忙,连安慰也是虚的。便拍他肩膀,长辈对小辈那种,“人活着,不吃苦是不可能的。这个苦逃过了,总有那个苦冒出来。哪里都一样的。”自己也觉得说不到点子上,反像是风凉话。瞥见他神情有些呆滞,三十七八的男人,刚来时还是帅小伙一个,这些年苍老得快,顶上秃了一片,眼袋黑黑灰灰。进屋拿了个小盒子,还是前年某银行发行的贺岁金币,一盎司,交给小老板:“一点心意。”
小老板忙不迭推辞,被顾士宏一把塞进口袋里,“你家老三出生,我也没送过啥——”
都是不易。顾士宏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各人伤各人的脑筋。展翔竟然也来寻他。明晓得自己是最看不上他的,偏偏就是忍不住。面上是来送一罐明前的好茶叶,“孝敬您老人家”——这话连鬼也不会相信。顾士宏朝他看。他也着实皮厚,居然也不尴尬,径直向他介绍这茶的好处。产地,采摘时机,还有嫩度、色泽、净度。洋洋洒洒讲了近半个小时,顾士宏也不催他。他到底有些摒不住了。叹口气:
“爷叔,我做人忒失败。”
“万紫园谁不晓得你展老板?你跺跺脚,万紫园就要抖三抖。你抛掉几套房子,万紫园房价就要往下掉好几
个点。你这样要是还算失败,我们只有跳楼了。”
“爷叔,钞票不是万能的——”
顾士宏叹息:“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忒谦虚。”自觉嘲得他也差不多了,停顿一下,“——信封收到吗?”是指顾磊葬礼,他送了五千块。只收下一千,其余让顾清俞给他退了回去。他没坚持,黯然道:“顾磊也是我朋友。”
“我晓得,你是媒人。”顾士宏话一出口,又怕他多心。果然见他脸色僵了一下,忙加上,“我不讨厌你,”又觉得这话跳跃得太快,橄榄枝抛得过于突兀,“当然,也肯定不喜欢你。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你。”
“爷叔喜欢施源?”他笑了一下。
“我女儿喜欢谁,我就喜欢谁。”
“论当老公,我不会输给姓施的。”
“这种话没名堂,又不能试。再说跟我讲也没用,我这个爸是摆样子的。”
拆开明前的茶,酽酽泡了两杯。这晚顾士宏和展翔,差半口气成真的翁婿俩,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喝茶。顾老太早早睡了。冯晓琴切了盆水果给两人,“爷叔多坐会儿”,也进房了。顾士宏听了道:“她叫你爷叔,你叫我爷叔。辈分好像不对。”展翔道:“我这个爷叔是假的,只有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才是爷叔。”顾士宏嘿的一声,“男人到岁数,就算戆得像只猪猡,也是爷叔。”
冯晓琴在房里哄小
老虎睡着。搬只凳子坐到门边,耳朵贴上。听两人半天只是闲聊,絮絮叨叨,忍不住着急起来,想,怪道顾清俞被人追走,这磨洋工男人就算再给他一百年,近水楼台,女人也是套不牢的。又过得片刻,才听展翔道:
“爷叔,我想问你讨个人。”
顾士宏记得,上次听见类似的话,好像还是苏望娣问他讨冯茜茜,弄得鸡飞狗跳。不是好事。下意识心跳了一下。展翔说下去:“晓琴每天下午不是闲着?去我那里帮个忙。离得近,大家又是熟人。我放心,她也赚点外快。”
冯晓琴笑了一下。展翔这话说得有些急,应该是放在嘴里很久了,找时机,一下子倒出来。她拜托他的事,他也算是认真对待。又听顾士宏疑疑惑惑地:
“去做啥?你家不是有阿姨了?”
冯晓琴心里哼一声。展翔停下来,带点批判的口吻:“哎哟爷叔,不要小看女人呀。”随即大声笑起来,“开玩笑开玩笑——爷叔,晓琴是人才,跟阿姨不搭界的。请她过去,是帮我——赚,钱。”后面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
冯晓琴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微笑一下。打开手机,翻看前两天弟弟冯大年发来的消息:
“姐,老家待着没劲。”
她回过去:“上海也不是游乐场。”他道:“你不让我来?”她道:“早晚让你来。再等等。”他连发了两个大哭的表情。冯大年刚
满十五。她离开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放在半年前,让他来便来了。倒不全是顾磊出事的缘故。这阵子经历大变,人一伤痛到极点,该想的,不该想的,各种念头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把过去捋顺,也为将来打算。不知怎的,近来总是想起妹妹茜茜的那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那时她还笑妹妹傻呢,到底年轻,讲话不托下巴。翅膀长在别人那里,是凤凰,长在她们身上,只是母鸡的摆设罢了,终究飞不起来。便是勉强飞一段,也是借着别人的东风。她到底是不怎么自信的。当初要不是展翔做媒,再摒两年,史胖子也就嫁了。那样一个油腻到极点的猥琐男人,她竟也动过脑筋。茜茜比她小了七岁,放在眼下,七年活脱便是两代人。茜茜终是比她想得远。书读得多,自是不同。顾清俞那番刺人的话,也是个缘故。真正是刺醒了她。东风靠不住,风向总有变的一天。顾磊死的那日便是。是她运气好,倘非遇见顾士宏这样的厚道人,换个不管不顾的,扫地出门或是打打骂骂,她也只有自认倒霉。户口簿、房产证都在人家那里,便是夫妻共同财产,终究不是那么简单的。儿子还小,她自己也还年轻。她回忆逼着顾磊读书的那段日子,真是有些傻呢。人有旦夕祸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才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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