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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不会再有人放着头等舱不坐,趁他睡着时偷偷换座位到他旁边。他这几年坐飞机快坐吐,但并没有哪一趟觉得难捱。博后的日子不好过,事情堆积如山,他甚至锻炼出了一边排队登机一边抱着电脑debug的技能,分秒必争。上机后,写论文看文献是家常便饭,因为知道下机后就能看到她,他甘之如饴,坚定认为自己是全飞机命最好的一个。
但是今天,向斐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坐在过道的位置,空姐第一次发餐时,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俯下身来细语问他是否身上有什么不适。
是的,他这么沉默,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从冷白中泛出病态的青,眉又蹙得这么紧,被舷窗外的明亮云光一照,透明得像会消失。
向斐然说没有,但似乎并没有打消他们的忧虑。从这之后直到落地,服务这段客舱的空乘们一直都始终留意着他。
经停香港时,向斐然告知了向联乔正确的落地时间。在这座以她为意义的城市,国际机场,人头攒动,电子公告牌和广告牌环绕着他,他闭了闭眼,去洗手间洗手,平静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
随着肠胃蠕动一同吐来的,还有某种已经超过了身体承受负荷的痛苦,每条血管每道神经都不再听他号令,只是本能地麻痹着。
水流一直哗哗流着,他掰着水龙头的手指用力得像是神经质。
飞回宁市的航程不足一个小时,向斐然做了很漫长的梦。他在梦里修了一个bug,一个横亘在不能结婚和不舍得分手之间的bug。
他凭什么呢?明知不能给她结果,却还要拉着她再爱几年。如果说事情的一开始,他们都心照不宣着不结婚的边界,那么毫无疑问,在这样浓烈的三年后,琥珀色的蜂蜜已经涂抹了这堵森白的墙,他逃避了,而她也生出了侥幸。
()不是她的错。
是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没有人可以这么精确地控制好爱的分量。
飞机落地时并不平稳,巨大的“咚()”的一声,从梦境一直崩塌到了现实。向斐然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他恐惧睁眼,因为梦里已经有了决议。
回家数日,向联乔没问他别的,陪他做琐事,比如去未来工作单位看看,转转宿舍楼,去提车。
向联乔说他暮气太重,原想送他一台更酷一点的宝马,但最终还是提了一台Benz。老一辈的湾区人对奔驰和雷克萨斯有情怀,念Benz和凌志,从这批最早进入中国视野的豪车中回到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年代。
向斐然对车没什么兴致,既然定了住宿舍,像在纽约一样骑自行车也无妨,那台碳纤维的公路车他很喜欢,骑起来静谧轻巧,压弯时扑面的风亦有弧度。但这是向联乔的心意,他接过了车钥匙。
4S店准备了很隆重的提车仪式,铺了鲜花和气球,向斐然懒得,但向联乔执意要,于是他便推着他的轮椅,合了影。
向联乔被他扶着坐进副驾驶时很高兴,说坐了一辈子的后座,坐副驾驶的视野原来这么新鲜。
坐惯了红旗的,管Benz叫资本主义的车,让向斐然听了想笑。
他带他兜风,听他的指挥去了一个住宅区。心里有预感了,因此房子钥匙交给他时,意外不算很强烈。
向联乔说原本想给他买大平层的,但是大平层不方便养花栽树,怕他将来寂寞。
向斐然陪他在院子里坐着,晒了很久的太阳。宁市的十月份还是夏季,但不酷热,下午的风拂过来和煦,有桂花香。
那个下午真长,他去了一直给向联乔裁制西装的店,已经退休的老裁缝在店里等,挂上眼镜,拿一卷尺量着向斐然的身高、臂长、肩宽、颈围、腰围……一边量,一边陪向联乔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向联乔拄着拐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向斐然最后带着他去了植物园。褪去了那些震人长串的头衔、身份,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满头白发,腿还瘸了,管是撤侨中被流弹击中还是楼梯上摔的,都是瘸了。
看花看草,听向斐然亲口讲解,很有兴味。看到故人们栽的树,抬起青筋浮肿的手摩挲着树干许久,说这是我的老首长种的。栽下去时,这么点小苗苗,?[(()”他手压着比划了一下,“现在这么高了。”黑白的相片中,他拘手站在一旁,已是很多年后儒雅带笑的味道,但有分稚气。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认出来了,又汇报了上去。过了会儿,植物所的领导赶了过来,又陪着他逛了半圈园子。夕阳太好,向联乔听着讲解,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晚饭也在外面吃。助理订了向联乔钟爱了一辈子的老牌酒楼,酒楼的东家特意候在这里,敬酒数杯,说喜庆话,夸向联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其实哪有呢,回程时,在副驾驶打盹不醒,已然累极。
()回到向宅,一屋子的工人都迎着,哄小孩似的,问向大使今天在外面玩得开不开心。向联乔是有点倔脾气的,怠成这样,还要回书房写两笔字,说欠着学生专著的出版前言没交差。
直孜孜不倦地写了一个小时,至十点,命助理推他下楼。向斐然在他妈妈栽的那棵相思树下,没做什么,单纯站着。
向联乔腿上还盖着他那年送给他的骆马毛的毯子,叫了向斐然一声,要他再陪他说说话。
“你和明宝,什么打算呢?”
助理已经退下了,草丛里蟋蟀鸣叫,长长短短,让夜更静。
向斐然没回答,向联乔代他说出口:“没结果的事,不如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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