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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清风,于此时徐徐穿过闹市,拂动了他宽大的袖口,将薄纱的衣料一瞬吹覆于她的面颊之上。她忽然神情怔忡,不再反驳。定权奇怪道:“怎么了?”阿宝回神笑道:“好像有栀子花香。”定权蹙眉道:“大街上哪里来的……”举目一愣后忽然笑道:“你虽然素来没眼色,鼻子倒尖得很。”未及几个侍臣反应过来,他已经策马穿过人群,身影消失于道旁一处巷陌之中。
侍臣们大哗前往护驾,檐子停泊在了街市的中
心,过客们熙熙攘攘,于她身旁如逝水匆匆流过。她焦虑而不解地凝望,直至片刻后他再度现身于她的视野。他裘马翩翩,行至她的面前,扬手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抛进了她的怀中,含笑点点那寻常巷陌:“是从别人家偷来的。”
轿内的光线是一种平和的暗黄,于这人声鼎沸的闹市中隔出了一方清净天地,夏风涌动,帘幕飘举,她手中的栀子花散发出一阵浓郁的、隶属于夏日的香气。刚刚攀折下的花枝,新鲜的花朵白得隐隐泛出碧绿。
檐子最终在京东一处巷口的两扇黑漆小门外停下,定权勒马,吩咐阿宝道:“你在此处等我,我有些公事要办。”又吩咐侍臣叫门。侍臣上前打了十数下门,方摇摇晃晃出来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人何事?”侍臣问道:“詹事府主簿厅许主簿讳昌平可在府上,我家主人有事访问。”老翁看看侍臣,又看看定权,问道:“敢问相公贵姓?”侍从方想开口,定权已经答道:“敝姓褚,是许主簿旧交,烦请通禀。”老翁问清楚,又慢慢摇晃进去,不过片刻,许昌平便趋至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便见礼,只得一揖,将他请入。直到进了客室,才跪拜道:“殿下折节,臣万不敢当。”定权虚手托了托他,笑道:“不过今日无事,从宫中出来,顺道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来你府上
走走。”一面撩袍坐下,四顾叹道:“京中有句俗话,‘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主簿所居,既非太学,亦非乌台#pageNote#2,不想也竟清廉如此。”又笑道,“主簿不坐,我就是反客为主了。”
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谬赞,白屋贫寒,辱贵人折节,臣实在惶恐。”定权道:“白屋尽出公卿,未必不是宝地。”许昌平欠身道:“殿下所赐符箓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笑笑道:“芹意#pageNote#3而已,主簿不必挂齿。”喝了一口童子奉上的白水,想了想,开口问道,“长州的军情,主簿知道了吗?”许昌平道:“臣看过衙内邸报,已经知道了。”定权道:“主簿前次登门,本宫曾言道,日后还要请教——今日来,就是问问此事尊意以为如何。”他请教一语未必真,观察之意却属实。许昌平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点头道:“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一战始自寿昌七年九月,大小战役亦逾十次,迁延迄今已近两载。臣妄言,此战形势可以李氏一案为分水。说句诛心之论——决,有利天子;拖,有利殿下。此役已是我朝战势扭转之关键,如果取胜,离决战之日不远矣,按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至多三五年,虏祸可彻底肃清。三五年时间,于殿下而言太过仓卒,难以筹划周密,国舅是在为殿下打算。”
定权
不置可否,沉吟道:“我前日已给长州送了些东西过去。”许昌平疑惑道:“何物?”定权道:“一封字帖。”许昌平道:“什么帖?”定权望了望窗外,半晌方咬牙答道:“我亲书的安军帖。”
许昌平愣了片刻,神色如裂雷击顶一般,喃喃念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pageNote#4”定权笑道:“不想许主簿于书道也有如此造诣,有暇时不妨切磋。”许昌平不理会他的玩笑,陡然站起身,问道:“殿下的信走了多久了?”定权细细察看他神情,扶额笑道:“已有月余了。”见他一味惊怒望着自己,终于收敛形容,正色道:“主簿这又是何苦?我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道凌河军民,皆是我朝生民。”
许昌平不可思议地后退,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想的,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点头道:“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三岁小儿,当然知道此举于我不利——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江山门户,护我生民平安。边鄙疆民,也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到处,便成修罗地狱,家毁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他们视为胙肘,拱手相送给寇仇?我与齐藩之争,一旦落败,不过我一人
之事,又不过顾氏一族之事。可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就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杀人以政?怎可为一己私利,送千万子民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不语望着自己,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举行不易,想来主簿也是听说过的。但内里详细,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年满十六岁,却迟迟未冠。李柏舟当时刚由枢部入省,京卫中尚有三分之一在他掌握,可谓炙手可热,势力绝伦。趁着天心未明之际,一心想托齐藩上位。大司马与我分隔万里,泥于征伐自顾不暇。我根本无计可施,只待坐毙,是当时的吏书,我的先师卢先生带着一干旧臣,拼死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有些喑哑,想必自己也觉察到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相对无语,半晌定权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给我加冠的有司,把铸着我表字的金印递到我手中,对我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回答:‘臣虽不敏,敢不祗奉。’那时候我心里想,要是母亲能看到就好了,要是老师能看到就好了。我多想告诉他,我有字了,我成人了。可他看不到了,在典礼的前夜,他就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倒道:“殿下,臣不忍闻。”定权注视他道:“我不说下民易虐、上
天难欺这样的无根空话。只是从前卢先生授课,有一语我记忆良深——为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不易,有所不为亦难。他还跟我说,上古时候,‘君子’一词,就是人君的意思。若我今日无此不为,便是将来能够践祚,百岁之后也难见祖宗,难见恩师。我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主簿此事。主簿欲抽身,我不拦留。我可命人将主簿转回礼部或其余清贵地,未来也好避些风雨。但主簿若仍不改前意,则日后四方牵系之事,还要多劳用心。”
许昌平顿首道:“殿下为君,必为明君。臣为明君死,死有荣焉。殿下意既已决,则亦请早作谋略。”
他又提及前事,定权摇头道:“你们促狭文人,一向把将军称作大司马,也是因为他还挂着枢部尚书的虚衔,可是他不涉部务已经十多年了,枢部的事务根本无由置喙。他也领过京营,但年深月久,其间早有更迭。我的名声在朝中固然不好,但有些罪名,确属冤屈。”
他前事固有试探之意,但亦不失坦荡接纳之心,然而涉及此事,却依旧半分不肯改口。许昌平亦知结交未深,不可强求,只得点头叩首道:“臣愿不耻卑鄙,竭涓埃以忠王事。”
定权伸手挽他,神情似有几分伤感,道:“愿主簿待我,能如卢先生一般。”许昌平闻此言,已半起身,又跪了下去,以额触掌,良久不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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