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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怜的中年男人被现时眼眶大睁,双眼缺失瞳孔只剩下眼白,就像蒙上了一层白翳。他双唇微张着,像是正要说出什么。他身上未着寸缕,双手被荆棘反缚在身后,从腰际开始下身被切割,全身仅留有上半个身体。腰的断面粘连固定在大厅屏风墙的墙面上,腰背向上弯曲将胸挺起,胸腔内外的皮肤肌肉与脏器被仔仔细细地尽数移除。一只伯劳鸟在他中空的胸膛里反复地上下扑腾、扇动着翅膀,试图逃出胸腔:那由根根肋骨做牢柱构成的牢笼。
thorns全身仅有黑白灰三色,如同老旧黑白照片中的人物。唯独那只在他胸腔中一次次振翅欲飞的伯劳散出晴空满月般丰盈的黄光,在安静的艺术馆大厅中凭借叫声与振翅声引人注意。他左侧第七条肋骨——那根原本最接近心脏所在位置的肋骨处,被刻下了一行拉丁文小字:
nosceteipsu认识你自己。
——他被那反对条例的异术家做成了用来抗议基金会“压迫”异常艺术,同时要求异常艺术研究员认清自己的人体雕像。
简直就像是猎人猎来一头鹿后,将鹿头做成标本装饰于墙。李鸥鹭禁不住去想thorns是如何被施暴做成如今这副模样。
一直如此。某些想法偏激的异术家们对待基金会异常艺术研究员态度往往是恶劣得难以想象。在他们眼里,异常艺术研究员学会了如何创造动人事物,却又把这份知识用来为基金会收容他们本该去创造出的美丽。
时至今日,李鸥鹭仍记得自己在与一个异术家交涉,要求她将所有具异常的流通作品回收并上交基金会时她对自己的含泪怒斥。
那怒斥听起来像李鸥鹭正在做为人不齿的事,比如不忠,比如背叛。
游走香城,希望通过与异术家们交涉这一温和手段取得帷幕维稳的异常艺术研究员们,最常被激进异术家所叫的称呼是“叛徒”。
这是诸多带侮辱性称呼里比较能听的一个。
确认thorns已死亡且系由其所负责异术家杀害后,讣告于午间四点二十三分在全站异常艺术研究员办公位置以白话和普通话重复播报。
彼时李鸥鹭正在为画室里的异常画作做着清洁与修复。她用软毛刷仔细掸去置于台前油画上的灰尘,又取来棉花棒沾上调配好的清洁溶剂,自油画的一角轻轻擦拭。
棉花棒拭去油画上的污渍与上光油,逐渐暴露出油画的颜料层。油画上的颜料失去上光油的包裹,开始不断地膨胀与变形,浮雕般堆叠在各处隆起升高,立体地呈现出画作原本绘制的波涛。
待除去画面上的整层上光油,浪声与雷鸣开始在画上响起,朦胧的云雾已在海面缭绕,一簇簇电光闪过,独自航行在这片画中汪洋的孤舟不安地随浪晃动着,船中全身湿透的少年嚎啕大哭,双手用力按压着已然溺亡的胞兄胸膛,船帆在风浪中抖动不止。
没人为讣告停下手上的工作。李鸥鹭不知这是thorns的糟糕人缘所致,还是早已知情的大家在靠手头功夫让自己显得镇定。
讣告结束的数分钟后,她听见不远处thorns的研究助理苏蕤不慎将笔筒打翻。
随后李鸥鹭又听见笔被逐根装入筒中、听见细微到隐忍的抽泣。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苏蕤正俯身以手腕刮蹭眼泪。李鸥鹭悄悄望苏蕤一眼,这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往日美丽的桃花眼此刻眼圈泛红、眼睛里爬上了血丝。
现在的苏蕤就像一尊稍一触碰就立刻会破碎的琉璃工艺品,一种和如履薄冰近似的感受渐渐爬上李鸥鹭内心,她忍不住一心二用,放缓工作的度关注起事态如何展。
抽泣声逐渐变大了。
先前只是一声声短促的鼻子吸气声,现在换做口部开始吐气与吸气,气流中带着一种颤抖。原本还持有的一丝忍耐如今荡然无存。
真可怜。李鸥鹭忍不住想起自己幼时在老家所见:一只细长的黄鼠狼被顽童的单车车轮所碾就快死去,它也是这样失控地颤抖着,在她蹲下凑近观察它时,出音量虽小却直击人心的叫唤。
其他同事无一例外地面色哀愁。一名和李鸥鹭同分进一个小组但李鸥鹭记不住名字的女研究员细声安抚着苏蕤,说话声如夏夜熄灯后蚊帐中飞行的雌蚊。
李鸥鹭缓慢但面不改色地继续着手上工作。她取笔轻蘸调色板上众多静谧燃烧着的火焰中的一簇,想拿它缝补已经在海雾中如颜料入水般渐渐消散的船帆。可无论她如何做,笔尖上那晃动着的亮白色火苗却始终无法附着在破损失色的船帆上。所剩无多的船帆不受控制地剧烈晃荡如颤栗,海风似虎鲸围猎灰鲭鲨般撕咬着船帆,一丝一缕溢出消散的颜料如同猎物伤口处的血在海中稀释。
同僚死了,船帆破了,大海里的每一片浪都想要朝你泄它们的怒气。李鸥鹭叹了口气,见继续尝试无果,将笔尖的火苗浸熄在洗笔桶中的一汪星空内,看一眼仍在哭嚎的画中少年。接下来你也会死在这海里的吧。
洗笔桶中,亮白色火焰沉入星空。群星开始不规律地搅动扩散,一如李鸥鹭逐渐烦躁起来的内心。那抹初入其中的亮白在未知力量的拆解下分崩离析成闪烁的光点,就此成为桶内亿万星辰中的一部分。
安慰和细碎的讨论多了起来,而哭泣声却未停止。
李鸥鹭设想若此刻thorns在会怎么样。
他会用那老绵羊一样毫无威慑力的软弱声音、极其严肃僵硬的语调说出:“请各位尽量保持安静。”,然后像自诩高贵的天鹅般挺着胸背来回走动,弯腰分拣画作,再将那些因不同视觉影响被特制玻璃纸封好的画作按危害等级分类摆放。
那是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本该在今天完成的工作。
李鸥鹭想起同事们七嘴八舌时说起的thorns: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异常社区土着,小有名气的雕塑师。只因少时浪荡闯出一堆祸,被自己那基金会里做着收容专家的老父亲带入基金会以做管束。若他愿意,他的创造本可让他成为异常艺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样一个内敛、对自身和他人都要求到极致的阴沉老男人,原来也曾有着无拘无束的公子哥模样吗?李鸥鹭只觉难以想象,暗叹道果然人不只有一面。
哭泣声逐渐变小了。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洗笔桶中她早已见惯的奇景,李鸥鹭心想,曾经风光又如何呢,他还是像李鸥鹭、像苏蕤、像所有异常艺术研究员一样:带着对异术的了解进入了基金会,成为了异术家们口中背叛过去的人。
或许这老男人曾是“新星”。可再耀眼的星辰,也只不过是宇宙中短暂飞舞着,终将被无边黑暗所吞没的扬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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