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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密的豆沙在口中缓缓淌着,钻进喉中,骤然而至的苦意呛得我嗓中一腥,登时“呼哧呼哧”地咳嗽起来。未等平喘,眼泪已扑簌着滚进了碗里。
吵闹的人声突然便静了,众人皆淡漠地望着我,仿佛是责我敛不住声、扰了他们的正事。俄而从中走出来个高挑少年,一双瑞凤眼在我身上停驻片刻,窥不见任何表情。他挥手叫两个小厮将我关进房内,转身便去请示座上裹着狐裘的女人。
那是我的二哥沈鹄显,京中闻名的儒雅公子,是个谪仙似的人物。座上的女人则是我的嫡母嘉王妃,亦是他的生母。
这一家的儿女之中,唯有我不是出自正嫡,似乎天生命就要比旁人的薄上三分。
王妃玉枝捻起银裘,仿佛捏住了她一生的风骨。许是窥见一丝上意,她敛泪启声,鲜少地摒弃了以往的刻薄,“三哥儿年幼体弱,近年才略见好转。教他避一避也好,总不至于太伤心,好容易养好两分的身子又弄垮了。”
我的这位嫡母向来手段毒辣、雷厉风行,从前依仗手中权势压得母亲与我艰难度日。父亲去世后,她竟也靠着母家赵国公府,用那不盈一握的玉骨将这偌大王府勉力支撑起来。但这由我父亲累累战功积筑的击钟鼎食之家,又岂是她一个从小娇养的女儿家能护得住的?
况且当年议储时,赵国公孟沛曾力荐我父亲为太子。而今瑞王登基为帝,绝不会放过这些与我父亲极亲近的老臣。
几经清君侧、肃朝纲,孟氏一族早已是自顾不暇,只能断臂求生,将钟爱的长女孤身丢在了这摇摇欲坠的王府之中。
宫内允长兄袭爵的旨意迟迟未下,眼看王府每况愈下、门客尽散,王妃华美的云髻上添了数根白,远远望去仿佛披了雪。
她不过三十出头,已然憔悴得如残花败柳,唯有脊梁还直直地挺着。我固然讨厌她事事尖酸,却也佩服她那女子之躯中蕴着的、杀不灭的傲骨。
盼了小半年,宫中终于降下了一道懿旨。然而只字未提袭爵事宜,只道太后怜我年幼多病,又因我母亲早薨而日夜忧思,要将我接入宫去养在膝下。
王妃含泪接了旨,封了银子给宣旨的内监。我伏在青砖地上给她磕头拜别,她抱着我,张了张口尚未言语便潸然泪下,面上的胭脂白粉花了一片。
那是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着我落泪,泪痕划过的地方隐隐露出些松弛和讨好,指腹隔着帕子碰了碰我的脸,“从前操持着王府上下百口人,母亲总是无暇好好地看一看三哥儿。哥儿如今去了宫中受人照拂,千万莫忘了你的兄姊,他们的前程还系在你的手里。”
我垂着眼睛,数到这是她第二次唤我“三哥儿”。
母亲入宫一夜便香消玉殒,如今轮到我去宫中,恐怕无异于投身于虎豹环伺之间,不知能活到几时。这样的命途,又能捏住他们几寸的前程呢?
然而我那时尚且年幼,又病得稀里糊涂,只记得两个小厮半搀半拖地将我塞进了御使的车内,再忆不起她后来絮絮叨叨嘱咐的一番话。
车厢内熏着一股暖香,像是檀香木混了百花芬芳,叫人仿佛置身烂漫春光里。我虽不曾闻过这种香气,却觉得熟悉得很,登时感到身上都松泛舒服了许多。和鸾铃叮当响了一路,我因体力不支昏沉睡过去。再睁眼时,便已在太后的八宝殿内。
我至今记得那雍容的女人抬指对着我的脸隔空描摹,指上套着的錾花鎏金护甲末端在我眼下点了点,口中似是极满意地喃喃自语,“不错,是个好孩子。”
见此状,联想起母亲枉死宫中,我心中甚是害怕。却不知是否是那异香的缘故,致使我身子瘫软,并不能动弹,只能躺在榻上颤着眼睫悄悄看她。
“你知道,哀家让你到这宫中来,是做什么的么?”太后问我。
我的眸子随着她护甲的挪动而游移,轻轻动了动喉头,却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眸子极黑,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我在她眼瞳中捉到一抹英挺的身姿,宛若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波翻浪涌,转瞬间便会被吞噬。
“哀家要你,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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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眸望着那漆黑深水中自己的倒影,只觉如临深渊。
“公子?”宦臣细柔如春水的嗓音响起,我方才回过神来。再去看那棕黑的汤水,不过是一碗早已凉彻的补药。
又出神了。
我抬手按了按额侧,顺手将书卷丢在案上,扑落了一捧细尘。
如今是永昭十二年,我迁入宫中的第九年。因我年岁渐长,不宜常居于太后殿内,却又碍于身份不可入住十王宅,她便在御园近处指了一座小筑叫我住下,且留了身边亲信的宦臣来殿内伺候。
因院中种满洒金梅,冬日里总有暗香浮动,我给此处取名“衔香”。
“药凉了,奴拿去炉上温。”桑鸠说着,将那梅子青的药盏重新端起来,置在金丝炉上。浑浊的汤药渐渐呈现出血色,腾起的热气中夹杂着一缕腥味。我回望去,沉下一双乌目,终究不曾说什么。
她照旧是那般,一刻也不曾放弃自己疯狂的念头。
当今的太后出身渊国南境边陲的丘陵之地,乃是当地贺加部落进贡的圣女,名字译过来叫作贺加兰因。这药自然也是贺加的秘方,以人血作药引,故熬制时有由黑转红的奇象。
宫中典籍《万国志》中记载:贺加人尊崇狐神,男女老少皆容貌艳绝,擅蛊惑人心,王族嫡系尤甚。当年先皇屠城,四散而逃的贺加人多数被王公贵族囚为宠奴,最逊也是没入花楼为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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