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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难治才会派我去。”安永被冬奴的急躁逗笑,放下书卷伸了个懒腰,“据史书记载,当年大魏开国之时,太祖皇帝为了攻下泗州,掘开赤沙河以水代兵,致使赤沙之水一泻千里,由此抢去了泗水的入海道。偏偏这赤沙河里挟带了大量泥沙,使得下游的入海道淤积,洪水排泄不畅,才会泛滥倒灌进泗州城。治沙清淤是千古难题,所以我才看准泗州没得救,不过就算无法治本,治标的法子一时半会儿总还是有的,先去看看再说。”
半个月后当安永一行到达泗州时,夏季暴涨的泗水才刚刚退去,而州城府衙中正为治水闹得不可开交。身为御史的安永刚一进城,就被请至太守府中堂听,他眼见城中灾情惨烈,当下也顾不得一身风尘仆仆,立刻便驱车奔赴府衙大堂。
管辖泗州府的潘太守原本就是工部出身,治水经验颇为丰富,为解决赤沙河侵泗导致的积淤难题,他在十几年前奏请推行了“蓄清刷沙”的办法,也就是先在赤沙河两岸筑堤,堵塞决口,并在泗州下游修建大堤,人为地将泗水水位蓄高,迫使清冽的泗水冲入赤沙河,二水并流之后,入海河道流速骤然增大,自然冲刷了河中赤沙,最终达到清淤的目的。
这条以河治河的办法自推行之日起,一直争议不断,今年肆虐泗州的一场大洪水,使得潘太守的治水方针再次遭到质疑。安永进堂入座时,堂上堂下正吵得面红耳赤,潘太守素闻永安公子的大名,这时慌忙停下争辩与他见礼,安永客气地还礼之后,便示意堂中人继续。
此时堂下坐着的是通判常三省,方才安永入堂时打断了他的陈词,这使得他颇为不满,不禁轻慢地瞥了安永一眼,这才正视着太守继续道:“入海道的积沙本就应当加急疏浚,怎么能坐等河水自己来冲刷?今年的洪水与往年相比并不算大,正应该多建几座闸座,加紧把泗水疏浚。”
常通判的提议与潘太守的方针完全背道而驰,这使得潘太守很不安,于是他如坐针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安永,瞪着眼训斥本该与自己一条心的下属:“放肆!公府高堂,岂由得你在此危言耸听、信口开河。疏浚积沙,哪一年不是上疏则下积,此深则彼淤?泗州大堤耗费了泗州官民十几年的心血,也已初步取得清淤之效,你说叫停就叫停,你当真是有万全的把握,敢让整个泗州陪着你前功尽弃?”
常通判耐心听完上司的训斥,只回了一句话,就把潘太守气了个半死:“一个错误不会因为你坚持了十几年,就会变成正确的。”
安永听了在一旁忍俊不禁,被潘太守眼尖发现,顿时使他尴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于是没好气道:“崔御史您有何高见?”
安永不由抱拳咳了一声,带着些腼腆地摆了摆手:“我毕竟初来乍到,不敢对泗州的情况妄下定论,还是先请二位各抒己见吧。”
堂中二人听安永如此说,认定他在敷衍塞责,心想京中士族一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于是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已轻慢起来,都有些看不起这位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崔御史。
这一场辩论一直持续到黄昏才结束,让安永得以从两方面摸透了泗州目前的水情,印证了他脑中的许多想法,也修正了一些偏差,着实受益匪浅。这天向晚,泗州太守府中设宴为崔御史接风洗尘,白天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潘太守和常通判俩人,这一次竟难得默契地一致对外,把安永当天子宠臣应酬着,好酒好肉地伺候。二人达成共识,均认为安永不过是个会讨皇帝欢心的小白脸,尽管是工部出身,又有修筑新丰城的盛名在外,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得名利者往往并非实干家,古今皆然。
安永在席上略饮了几杯水酒,已是有些眼泛桃花、眉开春色,于是他放下酒杯,请潘太守遣散了聚在舞筵中心跳白纻舞的姑娘,径自起身对潘太守与常通判道:“有劳二位在府中另寻一处清静之地,崔某有些关于治水的看法,想与二位商议。”
潘太守与常通判听了安永的话,顿时面面相觑,猜不透他在搞什么名堂,当下也只能陪他离席,三人一同前往后堂。
治水
三人随后进了后堂,安永也不与他们虚礼,落座后命冬奴从自己的书箧里抱来泗州的平面图,另取了一大张雪白的蚕茧纸,照着泗州城的轮廓,在纸中央勾了个圆圈示意。
他这一落笔,潘太守和常通判都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为安永的奢侈肉疼。这年代纸贵,蚕茧纸更贵,新丰士族的挥金如土,这一回总算亲眼见识到了。
安永没发现潘常二人的异样,专心致志地勾勒出环绕着泗州的几条干流,觉得足够一览全局了,才放下笔对二人道:“赤沙河河水重浊,一石水出六斗泥,当年太祖皇帝决河攻城,使得赤水夺泗,到得今日,下游河口段逐年淤高,已成悬河。”
安永说的是既成事实,潘太守和常通判听了并未惊讶,只觉得他言辞简明扼要,一字一句都是内行话,少不得提起精神,对他敬了三分。
“以赤沙河的含沙量与流量来计算,人力疏浚不可能奏效,当年泗州万太守在赤沙河上排列数百艘巨船,号令数万船工用耙疏浚河底,结果仍是河清难俟,这才有了后来的以河治河、‘蓄清刷沙’之策。”安永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在蚕茧纸上勾画,“按常通判的设想,加建座闸分流清淤,也不过是因循前人,无力回天;再者泗州乃是漕运枢纽,总不能为了截流清淤,就让整条漕运瘫痪吧?此外还得考虑赤沙河是悬河,若截水不当加重了下游的淤堵,很可能使上游的堤坝决口。”
这不留情面的一席话,让常通判听了脸色阴沉,憋着怒气道:“那么照御史您的意思,仍是要坚持‘蓄清刷沙’这饮鸩止渴的办法咯?”
“放肆,崔御史这是真知灼见。”一旁的潘太守瞪眼喝斥,面有得色。
“不,常通判也没说错,我们的确是在饮鸩止渴。”安永谁也不卫护,又在纸上绕着泗水堤堰画了个圈,说道,“按照‘蓄清刷沙’之法,蓄水的堤堰一天不毁,泗水的水位就一天不会回落,这样随便一个洪峰都能淹了泗州,永远不可能摆脱洪水的威胁。”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常通判在座下喝了声采,扬眉吐气地回瞪潘太守,“总算也有人看透这道堤堰是个祸害了!老天有眼!”
潘太守一张老脸便有些挂不住,怄气地看着安永:“照崔御史这样说,竟是没个两全之策了?您这一通话两头不靠,到底要我们拿什么办法治水呢?”
安永低头对着图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提笔勾出泗州附近的大片湖泊,说道:“堤堰用泗州破釜塘蓄水,又连接了这一带的好几个湖泊,形成一片大湖。可惜这‘蓄清刷沙’也不可能完全冲走积沙,将来河床还是会继续升高,蓄水坝也只能跟着往上加筑,到时就算没有洪水,泗州城也会被这一片大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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