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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接着说:“以前有个人和我说,就算当了大人也可以哭的,没关系。”
应妈妈这才笑了,她抹掉眼泪:“你说得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日子就该这么过!”
冲干净头上的泡沫,应妈妈进屋吹头发,胤礽也跟进去,他郑重地坐到应妈妈面前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妈,我写了一封检举煤窑赌场的信,寄到镇上派出所,但一直没有回音。”
应妈妈关了吹风机,瞠目结舌:“什么?”
“我想救程匀,我不想她再挨打,我想帮她。”胤礽抬起清澈的眼睛,他这辈子的容貌与上辈子有八成相似,但又有几分应妈妈的影子,脸型秀气白皙,目如点漆,左眼下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上辈子阿婉年老病重昏迷,胤礽听闻消息从九州清晏赶去,下轿子时腿一软,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扶也没完全扶住,他身子被架住,脸却还是磕在地上,被一块石子划破了眼下的皮,后来便留着了疤,没想到今生疤痕也跟着他来了。
那时候他很怕阿婉就这么一句话都没留,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直寸步不离地在床边守着,吃不下睡不着,弘晳、弘暄带着儿孙跪着求他,他却只是坐在那儿,他坚强了一辈子,临了白发苍苍的年纪了倒软弱得像个孩子,对着跪了一地的孩子们,无助又茫然,怔怔地落下泪来:“你们额娘要是走了,朕怎么办啊?”
他怕不能重逢,生前和阿婉立下了下辈子的誓约,又要与她死后同衾才能稍稍安心,如今果然相逢了,他又怎能眼看着阿婉受苦?
应妈妈看着儿子,胤礽也看着他。
良久,应妈妈才蹲下来,披着半湿的长发很认真的问:“阿辸啊,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为什么那么关心程匀啊?为什么一定要帮助她?你是觉得她可怜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支教的年月里不是没见过生活困顿悲惨的孩子,应妈妈和应爸爸已经资助过十几个山里的孩子读书,如程匀这样的孩子有千千万万个,但有些资助连一句谢谢也收不到,还会被催促每个月的善款汇得太慢了,感恩的终究是少数,但应妈妈和应爸爸抱着能救一个算一个的心,还在坚持做这件事,但以往却从不见胤礽动恻隐之心。
他总是冷眼旁观,好似这样的人家、比这悲惨多的事都见得多了一般。
唯有面对程匀,是个例外。
胤礽说:“我不可怜她,她那么努力,就算没有我们帮助,她也不会一直困在这里的,但这样的人才更值得帮助。”
“妈,你和爸爸以前资助的人,可怜却又可恨,他们在泥潭里自己都不肯挣扎起来,只盼着天上伸出一只手来拽他,若你们一撒了手,他们只会重新掉进那泥坑里。这样的人还会怪罪是因为你们不够出力,资助这样的人,不如将钱都买了猫狗粮喂街上的
流浪猫狗,至少还能冲你摇尾巴。”胤礽早就想说了,他的思想不可避免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加残酷,那等扶不上墙的烂泥就应该让他们饿死冻死,何必多费心?
应妈妈被这样热辣的言论一激,再一看儿子那居高临下、俾睨众生般的冷酷神情,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寒,她不由摸了摸孩子的头:“阿辸,你要知道,人不是生来就是恶的,他们受到的教育跟不上,才会这么短视,但妈妈和爸爸却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如果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们会不会改变呢?如果有一个人能因此改变、进步,那也是一件好事啊。阿辸,你这个年纪能这样思考很不容易,妈妈为你骄傲。这个世界不应该非黑即白,你的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也不是错的,但妈妈希望你心里能有更多的宽松和善良,这样你也不会那么辛苦。”
应妈妈是知道胤礽在沉默中读了很多书的,她一直很为儿子骄傲。上帝给他这样的孩子关上一道门,但却留了一扇窗,胤礽在国画、书法,甚至古诗文上都极有天分,他甚至在他们去内蒙支教的时候,不用牧民多教就知道怎么和马儿沟通,略讲了两回就能骑马了,射箭也是熟悉了一下弓箭就能几乎百发百中。
她儿子明明就是天才!
胤礽若是知道应妈妈心里是这么想的,一定会有点窘迫,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上辈子学了几十年了……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读书、练武、理政的日子,他在当太子的四十年里几乎没有一日断过(登基后就被阿婉带着下旨推迟早朝的时间日日睡所谓的养生觉了),能这样学下来,就是一头猪也能成才。
但因为相信儿子“天才”、“智商超高”,应妈妈一直习惯平等地和胤礽交流,当然也是因为每次她用黏糊糊的口吻喊什么“宝宝真棒”、“哇!这是你画的小马吗,宝宝画得真好。”之类的,就会发现自家儿子浑身一抖,一副臊得想挖坑的样子,越发不想理她。
胤礽知道应妈妈说得对,但他性子里无法抹灭那残酷的一面,他只能点头,心里还是不大认同,应爸应妈都是教师,心地善良,家里唯有姥爷比较对他胃口,是个铁血硬汉,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真正的诉求:“妈,镇上办事效率太慢,也可能事情多了没看见,咱们给姥爷打个电话好不好?让他交代一句尽早办理,想来很快就能有结果。”
应妈妈“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杀鸡用牛刀了不是,这哪儿是交代一句啊,这是给那边贴上催命符啊!姥爷哪儿认识这种小地方的人?估计就是翻翻系统里的电话簿,然后从北京一个电话打到省里,把省里惊得鸡飞狗跳,再从省里又往下传,估计市局都会下来人专门督办,怎么可能单单收拾一个煤窑赌场,最后可能还会出个红头文件,就势搞个什么专项行动,把这一片都给扫黑除恶了,最后还要好好宣传、写无数宣传稿、总结报告,这一弄不知连累多少人过年都得加班了。
“姥爷分量太重了,不好,还是叫你小舅舅问问战友吧,他不少战友转业后到了地方就在各层级任职,应该能说得上话。”应妈妈是家里的小女儿,只需要做自己喜
欢的事就好了,前头几个舅舅倒是军政商各界开花。
“好吧。”胤礽点点头。他是故意提姥爷的,这样才像个不会分析局势的孩子。
应妈妈说完,又看着他道:“阿辸,你知道吗,或许程匀不会感激你的。你会害她没了爸爸,她可能会觉得你不是救她,你是害她没了家的人,你怕不怕?真的要妈妈打这个电话吗?”
胤礽摇头,语气坚定:“她不会的。”
应妈妈已经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最后问胤礽一句:“那之后呢?之后她没了家,你想过怎么办吗?而且他爸不会判很久的,那到时候又怎么办?阿辸,你想过吗?我们做事一定要考虑周全才做,要想好后果能不能承担,不能全凭借一时热情和冲动。”
她心里其实也有了预感,即使儿子不提,她和应爸爸在支教结束后也会提出资助程匀读书的,但她没想到胤礽直接想从根源劫把问题都解决,以他们家里的条件,做这些事倒不是很难,但她想了解的是儿子的思想。
这么多年,她能了解得太少了。
“妈,我知道赌博不会判很久的,所以我想把我每年的压岁钱都拿出来,给你和爸爸,作为收养阿……程匀的费用。我们带她走,回北京去再也不回来了。”
胤礽甚至想好了怎么说服阿婉的父母放弃监护权——很显然,对付赌徒,用钱就能解决。至于阿婉的妈妈,看她只关心儿子的模样,也一定很愿意把女儿卖了换钱。反正她女儿那么多,送走一个“匀出来”的女儿算什么。
应妈妈叹气。
她猜中了,胤礽一定早就有这个主意了,他几乎成天跟着程匀,他以前在家里经常做噩梦,像是突然从高处坠落一般,然后突然惊醒,惊醒时他总会习惯性地用手摸索着身边的位置,摸到空空的床,他才会清醒起来。
应妈妈学过心理学以后,她就觉得在胤礽的心里一定是有什么人一直陪着他的,他才会无时无刻不在找那个人的存在。她还以为这孩子给自己在脑海里想象出了一个玩伴来,这是很多“孤独症”小孩都有的行为。
但到了岭南后,胤礽连睡觉都拉着程匀的衣袖,而他再也没有从梦里惊醒过了,他的目光永远追逐着那个小女孩,是应妈妈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样平静、满足的眼神。
是缘分吗,应妈妈受过的教育让她很难相信这样的说法,可这是她亲生、亲手带大,一天都没有离别过的儿子,她很清楚胤礽绝对是第一次见程匀,那好像就没有其他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所以胤礽提出要让他们带走程匀,她竟然也不觉得特别奇怪。她甚至觉得她们如果不愿意带走程匀,胤礽一定会想方设法留在这里。
应妈妈与儿子对视半晌,没有从他眼里看到一点动摇,就认输地拨通了电话,部队里不是经常能使用电话,应妈妈没打通胤礽小舅舅的电话,便打给了门岗值班室,留下话后,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收到了回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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