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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皇帝还记得,他年少时,李东阳手把手地教他练字,那大草劲丽苍古、玲珑飞动,不可按抑,亦如他的才情,他的为人。
“可如今,怕是留不住了。”
第二日,正德皇帝不理会群臣谏奏,早朝后便守在奉天门之东的文渊阁门外索取草敕。
忠心耿耿的梁储出来劝了劝,不顶用。
持正不挠的蒋冕出来劝了劝,不顶用。
身体已无恙的杨一清出来劝了劝,依旧不顶用。
被正德皇帝拉着当垫背的江彬,时不时被出来劝谏的内阁大学士“报以青睐”,简直如芒在背,但一直等到未时,再未有内阁出来劝谏。
正德皇帝总觉着这群缩在文渊阁里的大学士定在密谋什么,果不其然,片刻后,内阁中资历最浅的刘忠走了出来,他朝正德皇帝笑了笑,随后放了只鸽子。那鸽子扑棱着翅膀从正德皇帝头顶飞过去,一刹那遮住日头,待正德皇帝适应了阳光才觉着似有一物坠在了自己的翼善冠上。
“它昨夜吃了糙米。”江彬对着那一坨黑白相间有条不紊地分析。
正德皇帝于是下令让锦衣卫速速去截获那只敢对天子不敬的鸽子。待那两名锦衣卫飞檐走壁的终于于谨身殿外追上那只鸽子时,却发现它已窝在一人怀里。
那人对两名气喘吁吁的锦衣卫笑了笑,当着他们的面撕碎了本绑在鸽腿上的纸条,扬手一抛,看着它兴高采烈地飞走。
正德皇帝与江彬原地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盼到那两名锦衣卫回来,手中却无鸽子,正德皇帝刚想斥责,就见他们身后远远还跟了一人。
江彬尚未看清那人形貌,正德皇帝已一把拉着他朝奉天门一路狂奔。
江彬被拖得莫名,回头看一眼,却因离得远而看不清那人眉目,观其衣着该只是个二品官,只不知为何会让正德皇帝惊慌失色、避之不及。
奉天门面阔九间,进深三间,重檐歇山顶,汉白玉基座,凡早朝鼓起,文武官皆于此掖门外序立,而如今,这被百官朝见的九五之尊,却站在这奉天门前惊魂未定地回头眺望,见没人追来,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便找了个借口,躲神机营去了。
江彬独自回到豹房,闲来无事,便抄起一份邸报翻看。这邸报乃传政事、释律法、刊刑案的官印之物,江彬翻着翻着便翻到了一道任命——南京户部尚书杨廷和,因修书功成召还,授文渊阁大学士,迁吏部尚书,进谨身殿大学士。”
杨廷和……
江彬念着,便觉着有些熟悉,随意问了个小太监,便得知这杨廷和,字介夫,生于官宦之家。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二十岁为翰林,三十二岁为经筵讲官,三十四岁为大学士,三十六岁任詹事府詹事,专典诰赦,侍讲读,教授当时仍是皇太子的正德皇帝。正德二年,杨廷和因得罪一手遮天的刘瑾,被调往南京任户部尚书。
南京……
江彬忽而忆起那日与正德皇帝自南京归来时,马车里那一瞥的半边身影,同是红袍,同是那般清瘦的身形……
傍晚,正德皇帝回来,更衣时便兴冲冲道:“我已拟了中旨,你瞧瞧!”
中旨,即是皇帝不经内阁商议直接下令的旨意。正德皇帝亲自起草的这份中旨上写着命江彬率宣府边军入京城豹房。
“先入京吧!日后再调京军过去。”
江彬看过却道:“不还有封驳权?”若内阁齐心,将这旨意退回去简直易如反掌。
“我将上回卖铁券剩的钱都给了张永,让他一一送去内阁大学士府上。”
江彬听后一愣,觉得这招甚为阴损,皇上行贿,谁敢不收?
“可李首辅与杨尚书……”
李东阳与杨一清可是内阁里最有分量的人物,他们若不同意,其余几个再如何鼓捣也无济于事。
“我自有法子。”
三日后,正德皇帝于谨身殿召集大学事议事,谨身殿位于华盖殿后,是每年除夕赐宴外藩王公的场所,气势恢宏,规格颇高。正德皇帝在此处宴请诸位内阁大学士,自然是为表诚意。诸位大学士却都拘束得很,只干瞪着丝竹罗衣舞纷飞,偶尔吃几口,尴尬地聊两句。
跟在正德皇帝身旁的江彬注意到,那位方被调回京的杨廷和并不在场,心里便有些疑惑。
盛宴过后,正德皇帝便找了名头,挨个授予大学士以免死铁券。然而收了那铁券的,却都是灰溜溜的模样,好似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江彬知道,这些都是收下张永贿赂的,心中有愧,自是抬不起头来。席下未被正德皇帝授予铁券的唯二人——杨一清与李东阳。
授完了铁拳的正德皇帝,一挥手令乐师退下,终于提及今日的正事:“边军入京一事,搁置已久,不如今日给个说法,以多胜寡。”目光掠过诸位神色各异的大学士,“反对边军入京者,进前一步。”
一片静默中,有人垂眼,有人低头,有人干脆闭上了眼,却也有人整整衣襟,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那一年,正德皇帝尚年幼,犯了错被孝宗罚站,李东阳便站到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挡去毒辣的日头,孝宗将他拉到一旁:“你能挡到几时?”
“你想我挡到几时?”
孝宗别开眼:“能几时便几时,守这江山,庇我子嗣。”
江山依旧,当年为那人寄予厚望的皇子也已已羽翼丰满,如今,终于能卸下重任,回他墓前,与他说未尽之事。
李东阳面色平静地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就的辞呈,呈到正德皇帝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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