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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官已被长夜磨损得如此困顿,唯有直觉可以依靠的时刻,他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冥冥中为他指引的方向冲出。
很多箭尖接触到猎物之前就坠落在地。但解三声运气是好的,毫厘之差,他堪堪赶上了那道掠向花园的黑影。
他已经无暇去想这道黑影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或者说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他的剑比他的念头更快,逼得对方只能转身。
这个夜晚可悲地并不晴朗,偶尔从泥泞般云层中挣扎出来的弦月微光只能用于自保,对方还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除了“这是一个人”之外,解三声无法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一道光芒闪过,解三声知道对方也出了剑,或者刀,或者别的什么;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嗒”,仿佛一截木棍被削断,随即感到手上一轻,半截剑身掉在地下。
对方似乎也惊住了;动作有一瞬的停滞,否则解三声毫不怀疑那利刃接下来就将刺穿自己的胸膛。但来人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就像一只闯了祸的猫,敏捷地消失在因夜色显得更为茂密的花园深处。
解三声站在原地,冷汗已湿透他的后背。直到这时候他才能喊出声来。“来人!有人闯进藏剑楼!”
三天后岳华浓回到指月堂。无论哪座城中都正是闷热溽暑时候,逃到城外别庄躲避的大有人在,指月堂一如既往的很安静,追逐翻卷而来的热浪还未舔舐到湖边的树林就已消解。他整个夏天几乎都在外奔波,没有一晚上能睡个整觉,支撑他的是一种堪称诡异的意志,但就算如此,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此前零星的,反复的承诺都早在胃里消化干净,只带来发作间隔更短的躁动,那欲望如果再得不到滋养,很有可能会转头将他自己吞噬。
他问靳远之在他离开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没有,师尊每天打坐,弟子每天练剑,何其繁每天躲在房里画画。无人上门拜访或者寻仇,指月堂没有任何事。
岳华浓突然觉得他如果永远不回来,对指月堂也未必有什么不同。他这样想的时候并不是把指月堂当做一个无情而抽象的概念在考虑。指月堂是一个门派,由三四十号活人构成的组织,长幼有序,各司其职,有藏经阁、练剑厅、厨房和厕所,有各式各样通过文图记载或者手把手传授的武学套路。岳华浓无须更多证据,单凭锁在柜子里的账本就可以问心无愧地相信,他若消失,必定在很多方面影响到组织的正常运转。更不用提师兄弟之间朝夕相处产生的深厚感情,他有把握至少靳远之会感到极其的伤心;但他仍然有种感觉,如果他在某处被乱刀分尸,指月堂也还是指月堂。不便和伤感都会消失,甚至某些因此产生的快乐也不能持久。
他换了衣服,然后去见何壁。在指月轩门口,他碰上了正从里面出来的何其繁。何其繁的表情比平时还要忧郁,岳华浓完全有理由推测刚才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
“那就是两不厌吗?”他看着岳华浓问。岳华浓将剑递过去,但何其繁没有接,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拿去给他吧,他正等着你呢。”
他说完就离开了。岳华浓走进轩中,何壁正坐在案前写些什么,场面看起来风平浪静,除了地上躺着一只摔碎的墨水碟子。岳华浓目不斜视,将剑奉上。何壁抽出一寸剑身,眯起眼。
“是它。”他说,语气中既无怀念亦无感慨,像一个分别太久,终于变得冷酷的情人。当年为它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付出的惨痛代价还历历在目,但他已经太老了,而剑却永远年轻,还没有被太多手玷污,被太多血沾染,剑刃还披着刚被炉膛烈焰清洗过的洁净。它从未属于过他,谈不上将他抛弃。
“你真做到了。”何壁说。有一瞬间岳华浓以为何壁要食言,在他看来至少这一刻何壁和剑仍旧是相配的。何壁是老了,但力量并未散失,只是潜藏进他身体的深处,紧缩成一颗越来越小的炽烈的核心。岳华浓不怀疑它们会在某一刻熄灭,但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等待的耐心。“你是如何做到的?”
岳华浓勉力扯了扯嘴角。“师尊真的想听吗?”
“无所谓了。”何壁说,将剑重新入鞘,还给他。“无论你用了什么方法,指月堂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何其繁永远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是徒儿运气比较好罢了。”岳华浓说,他已经不想再请罪。师徒自然有界限,有壁垒,有不可逾越的分寸,但跟何壁绕圈子毫无意义,这事情他从十三岁起其实就被迫明白了。“谢师尊赐剑。”
何壁重新拿起笔,左手扶住悬空的右肘,写了一个字,然后又放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右手仍旧保持着悬停的姿势。“这只手不听我使唤,已经将近三年。一个握不住剑的人,不会白白占着指月堂主的位置。”
“师兄……”岳华浓提醒他。
“不要提他。”何壁打断他。“你很精细,善于笼络,又有胆量。可能太有胆量了,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更加目中无人,因此没什么可以指责你的。你一定觉得我一直以来都在刁难你,但经过这一切,已经没人会质疑你是否配得上这个位置。现在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可以当做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愿望。”
他姿态很少这样卑微,但又不像是讽刺。岳华浓反而镇定下来,甚至还有些安全的,置身事外的期待:何壁的想象力没有他这么丰富,大概找不出比夜闯观器楼更离谱的事给他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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