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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喔。只要那片云经过明神岳,往那西边飘升而上,明天的天气就会相当晴朗。”
我们正在交谈的时候,山已暗了下来,静静地被暮色给包覆住。伴随天色渐暗,很快地在眼底的小涌谷附近,无论远处、近处都开始点起了闪烁的灯火,有如数着夏日夜空的满天星斗。位于最远的谷底,暮霭之中若隐若现的便是宫城野家的灯火。我们光是看着就感到怀念,更何况是离乡背井的人,好比离乡的女儿,离开了能让自己随心所欲的父母身边,前往芦之汤或小涌谷附近的旅馆做工,他们站在山上,遥望着溪底亲人团圆的灯火,想当然耳,胸中必定是满溢着思乡情绪,仿佛被人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大多连东京或横滨都不认识,其中还有人就连小田原附近都很少去,有生以来,差不多只去那里看过一两次活动写真[142]的戏剧,从出生到死亡都不曾下山,在明神岳的山麓上,不论朝夕,只是眺望着驹岳、早云山边的云彩生活,对他们而言,纵使是来到离家不过不到一里的山上,还是对家乡如死别般地想念。在夏季最繁忙的期间工作,他们也只是想着八月底就可以休假回家。然后随着客人逐渐地减少,他们也就一个接着一个下山了。
山色悄悄地暗了下来。茶屋前方,导水管的水传来了气息,沁凉得有些寒冷,而浸在清水中的梨,味道也令人感受到深秋的凉意。我可以绕路走较远的新道,或是直接从这里的庭前攀登陡坡而上,然后走遍天山旁的旧道回去。尾花抽出了长长的花穗,在傍晚的道路两旁摇曳着淡白的身影。我回到了房间,将手拭巾挂了起来,下楼到浴室之后,怀念的硫磺香便扑鼻而来。每个人不同,有些人可能会很讨厌硫磺的味道,但我却对那味道有着无法形容的怀念。早上醒来,衔着牙签进到浴室时,借此气味洗清昨夜梦境的余韵;静静地读书到深夜,正准备要就寝时,又靠着这股气味安然入睡。我就是如此泡着温泉,医治我散步后轻微的疲劳。
如果散步到太远的地方,虽然疲劳却也令人心情愉悦,写作前容易不小心就睡着,所以在执笔期间,我会尽可能只在附近的山上走一走就好。这时候,我总是会去爬辨天山。山上在雨后静悄悄地湿了身子,若是在没有水汽的日子里,远处的山色看起来特别浓艳、美丽。若在明星岳、明神岳之上欣赏一路绵延至足柄、爱甲诸郡的北相模群山,会看起来更高、更远。其中也看得到头盔型的大山。在晴朗的好天气之下,这些山有远有近,浓淡不一,刚好就像是掺和了质量很好的油墨再涂上去一般。无论是横山大观的《云去来》,还是寺崎广业的《白马八题》都难以企及。
还没到八月底,大部分来这里泡温泉的游客,其中也包含许多带着家人一起来的客人,他们从东京、横滨等繁华的都会来到这里,待了有三十天之久,可能也是看腻了山,闻腻了温泉的味道,便在残暑仍然炎热的八月二十日左右,陆续收拾行李下山去了。刚到这里的时候,接近一百间的房间里每间都是有住客的,因此我只能住在广大庭院对面的孤立楼房里,并与隔壁房的一位老绅士比邻而居,他的工作是在东京某中等学校担任校长。过了不久,这位老绅士也回去了,其他的房间也渐渐空了下来,我想负责起居的女侍可能是感到店内冷清,便将我的房间搬到了离本馆较近的别馆里,这里比起至今住的地方,更能让心里感到多一分的安稳。长长的夏日期间,我因为在东京过度疲劳导致的神经衰弱,在这里慢慢地得到恢复。以前老是睡不着的症状,也因为山上清新的空气、适度的散步、温泉的效果让我得以熟睡。偌大的建筑物中,在拐了长回廊的好几个弯之后的尽头有间座敷,我连日孤坐在里头,负责起居的女侍拿饭过来时:
“老爷,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孤单吗?”她施以同情的目光望向了我的脸。
“不会,一点都不会孤单。”
我笑着说了,那微笑大概展现出了深邃的寂寞,但那种寂寞却是我欣然选择的境地。在隔壁的房间还是走廊,听不见任何跫音或话声,我像是独占了这伽蓝[143]似的偌大建筑物,无论早上要睡到何时都无所谓。
九月的七八日左右时,再过两三天后就是二百二十日[144],总觉得户外多了份喧嚣,缠绕在驹岳、双子山的水汽如疾风般飞舞,黄色日光的照耀下,庭前的杉木、枫木随风摇曳,同时将凉爽的树荫倒影在地面上。我盖着没有条纹、全白的轻便棉被[145],就算知道了自间隙流泻出来的阳光洒在上头,还是贪图于持续待在甜美的梦乡之中。不久,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熟悉的温泉香气,我嗅到味道后就干脆地起了床,收起了靠近户袋[146]的两三片雨户[147],望向远方庭院,看见在曲折的走廊尽头有一间房间,里头有位名叫阿秋的三十岁左右的质朴女侍,正在将棉花塞进棉被里,而她也知道我总是睡很久,一听到雨户的声音便知道我睡醒了,突然朝我这里看了过来。在我衔着牙签去浴室的期间,阿秋仔细地整理了寝具,并将坐敷打扫干净之后,还帮我沏好了一壶茶。我的心静了下来,啜饮着香气四溢的番茶,这时,她拿来了美味的烤面包,上头还涂上了香甜的奶油,吃下去是无法言喻的甜腻。那一刻便是如此的甜腻。某天早晨,我还在被窝中睁着双眼时,在对面双子山山麓的地方发生了山崩,并发出了地鸣声,铁锤敲碎岩石的声音沉重地回荡在山中,声响也平稳地传到了我的枕边,那声音使我从梦境的余韵中完全清醒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登上了驹岳。驹岳和我之前说的一样相当地温柔,是一座连妇女、孩童都能翻越的山上公园中的主峰。两三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在上午爬完了一千五百米的驹岳、一千六百米的神山等,做了充满豪气的运动,应该是对自身健康有充分的助益。而我则是因为炎暑的关系,懒洋洋地照料着衰弱至极的身子,仅仅在温泉附近的山路上散步而已,散步时望向驹岳的山背上长满了盛绿的白茅,上头有些许的人影沿着蜿蜒的山径行走。我是抱持了多么羡羡的目光看着他们。我也想要尽快等到初秋的风吹过山背的时节,到时候如果全身都恢复精神了,我一定要去爬驹岳,踏踏看那座连少女都能翻越得了的山顶。逗留在芦之汤的五十天里,附近能称作山路的,我几乎都走过了,唯一没走过的就只有驹岳而已。
那一天的早上,二百二十日前的风有些狂乱。不过在清澈的秋日阳光晴朗地照耀下,空气显得相当澄澈,连耸立在浴舍后头的宝藏岳中,林木细梢的尖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金黄色的阳光优美且饱含力量,穿透了林木一片片的绿叶,天地浑然一体,就像是琉璃珠一般闪耀着光辉。就连驹岳也难得没有云雾缭绕其上,可能是今天被风给吹散了吧。加上自己在前天文章也写了告一段落,这两三天正想让头脑休息,尽量什么都不去思考。放晴的日子,总是花费心力于写作之上,休养的时候则是常碰到山上天气不佳,或是下着雨的日子,结果也没办法去爬驹岳,可是今天对双方而言都是绝佳的日子。但,风似乎有点太强了。我按了呼叫铃,想向女侍阿秋讨论一下,不过来的人不是阿秋,而是一位文静的老婢从长廊上走来,询问我有什么吩咐。
“我今天想去爬驹岳,不过似乎有些风,您觉得如何呢?”
我这么问了,老婢则说:
“是的,我看看。”她眺望外头树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若有所思地看向我,“今天风有些太大了,另寻他日比较好喔。如果下面已经是这个样子,山上的风就会更强,今天还是不要上山比较好。”
人看起来很和蔼的老婢如此忠实地向我说明,坚决地阻止我上山。
“那我就不去了。”
我在此时断了念。然后过不了多久,我吃着阿秋送来的中饭,朝庭院的方向望了过去,树木还是和之前一样,受到风的吹拂而喧嚣不已,但比起上午已经稍微平静了一些。阳光仍旧晴朗地照耀着,让那些庭木、草地看起来就像带有金色的光彩。我又心动了。
“阿秋,刚才我想爬驹岳便找了人商量,她说有风最好不要上山,所以我就没有去了,可是现在怎么样呢?虽说看起来比刚才还恶劣了一些。”
阿秋望向外头,不以为然地说:
“这程度的风是没有问题的。很快就会停了,您马上就能上山去了喔。”
昨天清早我还在睡的时候,客人、老板、女侍等七八人就已经爬完驹岳回来了。
“请您路上小心。从山上望出去是一览无遗,景色非常棒喔。昨天早上富士山看得非常清楚,老板也说了,很难得能看得到那么清楚的富士山。真的是很有趣,大家看着景色,还随意聊着各种有趣的事。”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心动了,放下了筷子后,满心欢喜地准备了口渴时要吃的两颗大梨子到怀里,之后便拄着樱木杖,在往汤之花泽的道路向左转,缓步爬上了山。登山的路径暂时得走在浅溪的底部,并穿梭于两旁丛生的茅草之间前行。山路上有些地方设有简陋的休息台座,陡坡的地方则放有横躺的木头,形成阶梯状的道路。我走了三步就稍作休息,走了五步就回头眺望走过的山路,渐渐地自己所在的位置便越来越高了。然后不知不觉间,耸立在浴舍后头的宝藏岳已经在自己的脚下了。随着自己的位置愈高,四周群山逐渐增加了高标,雄伟的程度也添色了不少。此时,双子山、圣岳、明星岳、明神岳几个山脉也沐浴在午后秋光之中,令山容显得愈来愈寂静。山下一条平坦的新道则绕着双子山的山麓,像是一条摊开来的长缎带,最后消失在拖着驹岳尾巴的高原尽头。再回头望去,随着上山的脚步,芦之湖的湖水逐渐在我眼底右方敞开。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银灰色光芒的水面,有几艘小船张起了帆,如白鹅似的滑行其上。连绵的塔岛倒影刷上了暗绿的色彩,就像是塔岛沉入了水底一般,而离宫、箱根町的人家、之前那美丽的八町杉并木则都成了倒影的一部分,那倒影附近的水色也不会反射阳光,只是充盈着像是硫酸铜般优美的紫色。无论是山色还是水色,所有的一切仿佛褪去了高贵的颜料,而被单一的翠绿色给取代了似的。
再将目光转向左边,相模滩简直就像是展开了广重的画作一般,一整片的深蓝色在眼前扩展开来。小田原、国府津、大几,还有自江之岛连绵至逗子、叶山、三浦半岛的各个海岸、港湾尽收眼底。大山、足柄山、金时山的峰峦依照远近不同,几个固定的色彩中带有不同的浓淡,同时在受到秋天阳光的照耀下,以各种姿态浮现了桔梗般的色彩。我再次驻足凝神欣赏着这些远景,并叹了一口气。山上清澄的风吹拂着我流了汗的肌肤,令人心旷神怡。到了夏初,在那盛绿的夏草之上,会绽放着点点纯白的山百合。现在刚好是纯白的百合花在山上夕照中静静地绽开的时候。即使现在我人在与之相隔百里的京都,借着联想,那芬芳馥郁的百合花香似乎还是能鲜明地刺激着我的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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