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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泽贤治
在日本,有一种称作狐拳的游戏,规则是狐狸输猎人,而猎人会输给老板。
说到那米床山[187]的熊就觉得很有趣。那米床山是很大的一座山,渊泽川便是从那米床山流泄出来的。整年下来,那米床山大多的日子都在吸吐着冷冽的云雾。周围也都是一些蓝黑色的、像是海参或绿蠵龟的山群。在山的中间则有一个宽广的大洞穴,在洞穴处挂着一条三百尺左右的瀑布,轰隆地穿过丛生的桧木、木瓦房后流泻下来。
中山街道这时还罕见人烟,街上长了许多蜂斗菜和虎杖,同时为了不让牛只逃走,有人会在路旁立下牛只跨越不了的木栅,伴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走了三里左右,对面传来了像是风吹过山顶的声音。仔细一看,会发现有一条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白色且细长的东西在山上蠢动、落下,并扬起了烟雾。那就是那米床山的大空瀑布,据说以前那一带聚集了许多只熊。其实无论是那米床山还是熊胆的事我都不曾亲眼所见,只是听说,或是自己想象而来的,因此很有可能错误连篇,不过,我就是这么想。总而言之,那米床山的熊胆是远近驰名的珍品。
这里的熊胆,服用后能减缓腹痛也能治疗伤口。在铅温泉的入口处,从以前就挂着广告牌,上头写着“内有那米床山熊胆”。由此可知那米床山确实会有熊吐着红色的舌头,游走于山谷之间,还会有幼熊在玩相扑,玩完了彼此会互相推挤打闹。捕熊高手渊泽小十郎就在这时一个一个地捕捉它们。
渊泽小十郎是个精壮的老头,单边眼睛看不见,还有一副赤铜黝黑的皮肤,躯干大约有小型臼器那般大,手掌又大又厚实,大小差不多像北岛的毘沙门可以治愈疾病的手印一样。小十郎在夏天会穿着用菩提树皮做的蓑衣,套上胫巾[188],拿着像是生蕃会用的山刀,以及由葡萄牙传来的又大又重的枪,并且带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黄狗,简直是纵横行走于那米床山、雫泽、三又、凿开的山、狸穴森、白泽等地。走在溪谷之间时,林木相当茂盛,有如经过蓝黑色的隧道一般,时不时会亮起绿色、金黄色的光辉,有时阳光也会像花开般点点散落在树丛上。而小十郎便这么缓慢且踏实地走在溪谷间,就像是步行在自己的座敷之中。黄狗走在小十郎的前头,时而爬上山崖奔跑,时而冲进水里,拼命地游过深潭内混浊、恶心的地方,接着爬上对岸的岩石,不停地甩动身体,立起毛发,抖落身上的水珠,然后皱起鼻子,等待主人来到自己的身边。而小十郎的双脚像是圆规般插进水中又抬了起来,膝盖以上搅起了像是屏风一样的白色浪花,他嘴角微微下弯着走了过来。对于小十郎这个人,虽然不能说全部的熊只都是如此,不过那米床山一带的熊是喜欢他的。证据就是那些熊在小十郎涉水渡过溪谷时,或是在经过长满了蓟花,以及其他花草的细窄、平缓的谷岸时,它们都只是从高处目送着小十郎,默默地没发出任何声音。有的熊在树木上抓住了枝干,有的熊在崖上抱膝坐着,无一不兴趣盎然地目送着小十郎。看起来那些熊连小十郎的狗都很喜欢,可是再怎么说,它们可不太喜欢无意间撞见小十郎,黄狗看见了熊会突然像着火似地冲了上去,小十郎的目光也会显得特别锐利,举起枪对着它们。这时大部分的熊都会挥着手,看起来很困扰的样子,要小十郎别做伤害它们的事。不过,熊也是有百百种,气焰高昂的家伙就会站起来咆哮,好像准备要把狗给踩扁一样,同时还往小十郎的方向伸出双手进逼而去。小十郎显得相当冷静沉着,把树木当作他的盾牌,站着朝熊的半月形斑纹砰的一声。接着,熊会对着森林大吼一声,倒卧在地,口吐红黑色的血,从鼻子发出几声呼吸声之后就死了。这时,小十郎把枪立在树木旁,并小心翼翼地靠近熊的尸体,这么说道:
“熊,我不是因为怨恨你才杀死你的喔。我也是因为要做生意才非得杀了你不可的啊。我也想做其他没有罪孽的工作,可是我又没田地,木柴又是归官方所有的,到了村里去,任谁也都不把我当一回事,所以我是不得已才当猎人的。你生而为熊是因果的话,我在做这种买卖也是因果。唉,下辈子别再当熊了喔。”
这时黄狗显得不太有精神的样子,眯着眼睛坐在原地。
再怎么说,小十郎四十岁那一年的夏天,大家都患了痢疾,最后小十郎的儿子和妻子也死了,可是当时就只有这只狗还活蹦乱跳的。
接着小十郎便从怀中取出了尖锐的小刀,从熊的下巴处下刀,再划开胸部到腹部的皮,接下来的景象是我最讨厌的,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最后小十郎把鲜红的熊胆放进了背后的木箱,然后把沾了血,毛都黏成一块的毛皮拿去溪谷清洗,转一转,揉成一团后扛在背上,在微弱的风中下了山。
小十郎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懂得熊的语言。有一年的初春,山上连一棵树木都还没变绿的时候,小十郎带着狗,不停地爬着白泽山。到了傍晚,小十郎想要越过场开泽,到山峰处下榻去年夏天建造的小竹屋,于是他随即往那个方向继续攀爬下去。不料,不知道怎么回事,经验丰富的小十郎竟然搞错了登山口。
先爬下山谷,再重新爬上山,如此重复了好几次,黄狗累得气喘吁吁,小十郎也歪着嘴,喘着气,终于找到坍塌了一半的去年的小屋。小十郎马上就想到了底下有涌泉,便稍微走了下山,此时,却看到了令他惊愕的景象。有两只熊,一只是母亲,另一只是差不多一岁左右的幼熊,它们的动作就像人类一样,举手抵着额头,眺望着远方,在初六的微弱月光之下,紧紧地凝视着对面的山谷。小十郎觉得仿佛有后光从两只熊的身躯上放射了出来,他像是脚被钉住一般停在了原地,然后目光紧盯着它们不放。接着,小熊用像是撒娇的声音说道:
“那一定是雪喔,妈妈,只有山谷这边是白色的呀。那一定是雪喔,妈妈。”
熊妈妈本来还凝视着山谷,现在终于开口说了:
“那不是雪喔,雪不可能只有下在那里呀。”
幼熊又说了:
“那应该就是没有溶掉,还留在那里的雪吧。”
“不是喔,妈妈为了看蓟花的芽,昨天才刚经过那里而已。”
小十郎也定神往那里一看。
青白色的月光滑落在山的斜面上,那里刚好就像银色的铠甲般散发着光亮。过了一阵子,幼熊说:
“不是雪的话就是霜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小十郎独自想着,今晚真的会降霜喔,月亮旁边的胃星[189]都闪烁着如此的青光了,还有月亮也像是冰的颜色。
“妈妈知道那是什么喔,那个啊,是辛夷花喔。”
“什么嘛,辛夷花啊。我知道那种花喔。”
“不是喔,你还没看过那种花。”
“我知道啦,我之前采回来的啊。”
“那不是辛夷花喔,你采回来的是梓树的花吧?”
“是这样吗?”幼熊像故意装傻似地回答。小十郎不知道怎么了,胸口热了起来,再次将目光瞥向对面山谷间白雪般的花朵,以及那对沐浴在月光中的熊母子,然后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静悄悄地准备回头。小十郎在心里叫唤着,请风别靠近那边,别靠近那边,自己则缓缓地离去了。此时乌樟木的味道,伴着月光,随之扑鼻而来。
不过,说到这位怀有风骨的小十郎拿着熊皮、熊胆去城里卖,当时他那悲惨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同情。
城里有一间很大的杂货店,里头陈列着竹筛、砂糖、磨刀石、金天狗和变色龙标志的香烟,甚至还有玻璃制的捕蝇瓶。小十郎像在山上一样背着毛皮,一脚跨进了那家店的门槛,店内便传出了微弱的笑声,似乎在嘲笑着他又来了。在店的外间,店主拿出了青铜制的大火盆,接着沉甸甸地坐了下来。
“老板,上一次还真是谢谢您了。”那位在山中像是领主的小十郎,放下了拿在手中的毛皮,毕恭毕敬地把手贴在地板上对着店主说话。
“喔,那没什么,今天所为何事?”
“我又带了一些熊皮过来了。”
“熊皮?之前的都还完好地留在店里,今天就请您先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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