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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料盘里的小米,大约还有八分满。不过,混了不少空壳。水盘也浮着一大片小米的空壳,非常混浊。该换了。我再度把大手伸进笼子里。尽管我非常小心,文鸟仍然拍动白色羽翼,大闹一场。掉了一根小羽毛,我感到很抱歉。把空壳吹干净。吹走的空壳,不晓得被寒风刮去哪了。我也换了水。用的是水龙头的水,十分冰冷。
那一天,我依然整天听着寂寞的笔声。期间,我偶尔会听见“啾啾啾啾”的叫声。我想,文鸟是不是也觉得寂寞,才会啼叫呢?不过,当我走到檐廊一瞧,文鸟在两枝栖木之间,跳来跳去,来来回回,未曾歇息。丝毫没露出不悦的模样。
夜里,把它放进箱子里。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覆了一层白霜。文鸟大概已经醒了吧,不过我迟迟不想起床。连伸手拿枕边的报纸,我都嫌麻烦。尽管如此,我还是抽了一根烟。心想抽完这根烟就要起床,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盯着我嘴里吐出的烟雾去向。这时,我在烟雾中瞥见以前那个缩着脖子,眯着眼睛,还蹙着眉头的女子。我在床上坐起。把外套披在睡衣上,立刻走到檐廊。打开箱子的盖子,把文鸟拿出来。文鸟从箱子出来的时候,又“啾啾啾啾”地叫了两声。
根据三重吉的说法,熟稔之后,文鸟只要看到人的脸就会叫。现在三重吉饲养的文鸟,只要三重吉在身旁,就会“啾啾啾啾”地叫个不停。非但如此,听说还会吃三重吉放在指尖的饲料。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用指尖喂饲料。
隔天早上,我又犯了懒病。我没想起过去那名女子的容颜。我洗了脸,吃完饭,这才想到似地,走到檐廊,不知道什么时候,笼子已经放在箱子上了。文鸟已经在栖木上,十分感兴趣地飞来飞去。偶尔还会伸长脖子,由下往上探探笼子外头的情况。它的模样天真无邪。我想起以前那个用紫色带扬捉弄的女子,她在看人的时候,总是习惯微倾着修长美背上的脖子。
小米还有。水也还够。文鸟心满意足。我没帮它换小米,也没换水,躲回书房。
中午过后,我又走到檐廊。我打算在约十米的回廊散步,当成饭后运动,顺便读书。然而,走出去一看,小米差不多已经吃掉七分。水也全浊了。我把书扔在檐廊,急忙换了饲料跟水。
第二天,我又晚起了。而且,直到洗完脸、吃完饭,才到檐廊。回到书房后,我想大概也会像昨天那样,家人一定把笼子拿出来了,于是我只把头伸到檐廊看一眼,果然拿出来了。而且饲料跟水都换过了。我终于放心地把头缩回书房里。缩回来的时候,文鸟“啾啾啾啾”地叫了。于是我又把缩回来的头伸出去。不过,文鸟不再叫了。反而一脸惊讶地,隔着玻璃窗,眺望院子里的降霜。我终于回到书桌前。
书房里一如往常,只有沙沙作响的笔声。我正在写的小说,进展相当顺利。指尖冰冷。今天早上埋的佐仓炭[281]已经发白,放在萨摩五德[282]上的铁茶壶几乎都凉了。炭盆已经空了。我用手敲了几声,声音传不到厨房。我站起来,拉开门,文鸟却不似以往,一直待在栖木上。仔细一瞧,只有一只脚。我把炭盆搁在檐廊,蹲低了身子,从上方窥视笼子里。不管我怎么看,都只有一只脚。文鸟将全身的重量,全都放在这纤细的一只脚上,安静地伫立在笼子里。
我觉得不可思议。三重吉详尽说明了文鸟的大小事,唯独漏了这件事。我拿炭盆去取木炭,回来的时候,文鸟还是只有一只脚。我站在寒冷的檐廊,瞧了好一会儿,文鸟依然纹风不动。我没发出声响,仔细观察,文鸟圆滚滚的眼睛逐渐眯起。我想它大概睡着了,打算安静地走进书房,才往前走一步,文鸟又睁开双眼。同时,从雪白的胸口伸出一条细腿。我关上门,往火盆添炭。
写小说的作业越来越忙。我早上依然赖床。既然家人帮我照顾过文鸟了,我觉得自己的责任似乎减轻不少。家人忘记的时候,我会喂饲料、换水。取出或收起鸟笼。我不做的时候,也会叫家里的人做。于是,我只负责听文鸟的叫声。
尽管如此,走到檐廊的时候,我一定会停在笼子前方,看看文鸟的模样。通常文鸟不讨厌待在狭小的笼子里,满足地在两枝栖木之间来回往返。天气好的时候,还会隔着玻璃窗做微弱的日光浴,叫个不停。不过,再也不曾像三重吉说的那样,见了我的脸也不会特地发出叫声。
从我的手指直接吃饲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偶尔,我兴致一来,会把面包屑放在食指上,从竹网缝隙伸进去,但是文鸟绝对不会靠过来。我不客气地伸过去,文鸟被粗长的手指吓得拍打白色翅膀,在笼子里跳上跳下。试了两三次之后,我也觉得可怜,于是永远放弃这个才艺。我甚至十分怀疑,这个世上真的有人能办到这种事吗?大概只有古代的圣徒才办得到吧。三重吉一定是骗我的。
一日,我照常在书房里,动笔不停地写着烦心事,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奇妙的声响。檐廊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子在整理长衣摆的声音,只不过,如果是女子在整理衣摆,这声音也未免太夸张了。我想大概可以形容为内里雏[283]走在雏坛[284]时,裤子褶裥摩挲的声响。我搁下写到一半的小说,拿着笔走到檐廊一看。这才发现文鸟正在泡澡。
水才刚换过。文鸟以轻盈的步履泡在水盘正中央,一直浸泡到胸毛处,偶尔将白色翅膀往左右展开,像要蹲进水盘中似地,把腹部往下压,同时甩动全身的羽毛。接下来轻轻跳到水盘边缘。过一会儿再飞进水里。水盘的直径仅约一寸五分。跳进去的时候,尾巴露在外头,头也露在外头,背当然也露在外头。能泡到水的只有脚与胸部。尽管如此,文鸟依然愉悦地泡澡。
我急忙取来备用的笼子。将文鸟移到这一只笼子里。接下来拿着洒水器,去浴室盛了自来水,从笼子上方哗啦哗啦地洒在它身上。待洒水器里的水流尽,白色羽翼上的水化为水珠滚落。文鸟一直不停地眨着眼睛。
从前那位被我用紫色带扬恶作剧的女子,她在屋子里工作时,我从阁楼拿着随身镜,将春光反射在女子脸上,以此为乐。女子抬起微微泛红的脸颊,以纤纤玉手挡在额头前方,如梦一般地眨着眼睛。这女子与这文鸟,大概有着相同的心境吧。
日子久了,文鸟经常鸣叫。不过,也经常被遗忘。有时候饲料盘只剩下小米壳。有时候笼子底全都是粪便。有一次我参加晚宴,很晚才回家,冬月照进玻璃窗里,隐约照亮宽阔的檐廊,只见鸟笼寂静无声地放在箱子上。文鸟的身体泛着浅浅白光,歇在角落的栖木上,几乎忘了它的存在。我迅速脱下外套,立刻将鸟笼收进箱里。
隔天,文鸟一如往常,活泼地叫个不停。后来,偶尔我也会在寒冷的夜里,忘记把它收进箱里。一天夜里,我按照往例,在书房专心听着笔声,檐廊那边突然传来东西倾倒的声音。不过我不想起身。依然急着写小说。要是我特地去一趟,却没发生什么事,我可会大发雷霆,虽然有点担心,不过我只竖起耳朵,装作若无其事。那天晚上,我过了午夜才入睡。去上厕所的时候,毕竟有点放心不下,所以顺便绕去檐廊看一下,我发现……
笼子从箱子上掉下来了。倒在它旁边。水盘和饲料盘都翻倒了。檐廊满地都是小米。栖木也掉出来了。文鸟缩成一团,紧抓住鸟笼的格栅。我在心里发誓,明天起绝不让猫进来这个檐廊。
隔天,文鸟不叫了。我给它放了堆成小山那么多的小米。也把水盛满了。文鸟露出一条长腿,在栖木上动也不动。用完午膳后,我打算给三重吉写信,才写两三行,文鸟唧唧叫了。我停下写信的笔。文鸟又唧唧叫了。走出去一看,小米跟水已经少很多。后来我把信撕碎,扔了。
第二天,文鸟又不叫了。离开栖木,把腹部贴在笼子底。胸部有些鼓胀,小巧的羽毛如涟漪一般紊乱。这天早上,我接获三重吉的来信,“关于上次那件事,请到某某地方。”他请我十点前抵达,所以我就这样放下文鸟,出门去了。见了三重吉之后,上次那件事处理得很久,我们共进午餐。一起享用晚餐。还约好明天见面,这才回家。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已经把文鸟忘得一干二净。我很累,立刻上床就寝。
第二天,一睁眼就想起那件事。就算当事人同意,嫁到那种地方,未来堪忧,大概是年纪还小,所以叫她上哪就去哪吧。要是去了,就不能随便离开了。世上有许多明明过着好日子,却陷入不幸的人。我一边想着这些事,刷了牙,用毕早膳,又出门处理那件事了。
我在下午三点回家。把外套挂在玄关,原本打算从走廊进入书房,我又到那个檐廊,鸟笼已经放在箱子上。不过,文鸟已经在笼子底部,双脚朝天了。两只脚都已经僵硬,伸长着,与身体呈一直线。我站在笼子旁,一直守护着文鸟。黑色的眼睛已经闭上。眼皮成了浅浅的灰蓝色。
饲料盘里只剩下小米壳。连一颗可以吃的小米都不剩。水盘已经干涸,盘底几乎都会反光了。行至西方的太阳从玻璃窗倾泻而入,斜落在笼子上。涂在底座的漆,果真如三重吉说的,不知何时黑色已经褪去,透出朱红色。
我凝视染上冬日色彩的朱红底座。凝视空的饲料盘。凝视空桥般的二枝栖木。还凝视躺在底下的僵硬文鸟。
我蹲下来,双手环抱鸟笼。接着把它抱进书房。把鸟笼放在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端坐在前方,打开笼门,伸进我的大手,握起文鸟。柔软的羽毛已经冰冷。
我把拳头伸出笼外,张开握住的手,文鸟静静地在我手心里。我张着手,凝视死去的鸟,看了好半天。后来,我把它轻轻放在坐垫上。接下来,我猛烈拍手。
年方十六的女佣,说声“来了”,把手抵在门槛边。我突然抓起坐垫上的文鸟,扔到女佣面前。女佣低着头,盯着榻榻米,默不作声。我说:“都没喂它,把它害死了。”一直瞪着女佣的脸。女佣仍然默不作声。
我面对书桌。给三重吉写了一张明信片。我写了“家人都没喂饲料,文鸟终于死了。之前都不用我讲,却未善尽收进箱子与喂食的义务,真是残忍极了”。
我对女佣说:“把这个拿去寄,还有把鸟拿走开。”女佣问:“要拿去哪呢?”我怒吼:“你爱拿去哪就拿去哪。”她吓得拿到厨房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孩在后院吵吵闹闹,说是“埋文鸟了,埋了。”我们请来整理庭院的园丁说:“大小姐,这里好吗?”我没过去,只在书房里动笔。
第二天,我觉得昏沉沉的,睡到十点才起床。洗脸的时候,我望向后院,昨天园丁讲话的地方,有一个小牌子,跟一株青色的木贼并排在一起。牌子的高度比木贼矮多了。我套上院子的拖鞋,踏碎阳光下的薄霜,凑近一瞧,牌子上写“勿爬此坡”。是笔子[285]的笔迹。
下午,三重吉寄来回信。只写了文鸟真可怜,完全没提及家人的不好与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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