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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岛乌水
富士八湖之一的本栖湖如同森林的眼球,凹了一个窟窿,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一
今早感到凉意时,我站上自家后方的山王台,遥望西方,天空受到昨夜寒风的打磨而显得清冽碧蓝,在这片天空下,丹泽山脉的大山一带结了冻,密实地挤在一块,就像是一整排比邻的平屋顶人家。其背后可见一座清澈、好似一只倒扣着的陶瓷酒杯的山脉,不稍多说,那座山就是富士山。出乎意料地,山头白了约六到九厘米,有如在上头倒下了白萝卜泥似的。那是山上的新雪!山底下都还尚未听闻有结霜的消息,山上却这么快就受到天上高寒的洗礼,像是重生了一样焕然一新,看到这景象,我不由得打了寒战,像是全身上下被浇了冷水一般。
经过了三四天,有时山头像被咬去了一角,与淡淡的薄雾融为一体,但白色的区域渐渐地分明了起来,像是从蓝天中探出了头,山的表面才终于闪耀着光辉。冬天来了,冬天来了,那个树木摇曳叶子,飞禽非得缩起羽翼不可的冬天来了。高山山顶上的雪就是冬天的前奏!
大自然将富士山细分为数十,甚至数百种面貌,不分早晨抑或黄昏,自相模野至武藏野一带,带给当地人们各种富士山的不同模样。其中掉落在山顶的白雪,单就给我神经上的刺激而言,甚至连数百反步杂木林的晃动和声响都难以望其项背。
我踏上那闪耀着新雪的富士山巅,已是明治四十年十月底的事了。
二
“十月二十六日夜九时,抵达御殿场富士屋,温度计显示五十六度,阴天,过热,应当多留意明日气候。”日记上记载了上述字句。
我已事先请人隔天凌晨两点叫我起床,可是山脚下辽阔的原野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天色暗得连鼻子被摘掉了也不会发现似的,为此我也烦恼了许久。不过,负责向导的刚力(名叫胜又琴次郎)自诩为“好山运男人”,据说他登了好几次山之中,仅有一次没登顶便下山了,我和弟弟不由得因此感到他颇值得信赖,便决定交给他来领头,在黑暗之中,跟着他走到我们能够抵达最远的地方。
行走时烧砂[148]不断阻碍着脚趾尖前行,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意识到我们正行经山脚下的一段缓坡。我们自郊外迂回地沿着蜿蜒的小路,以及林木的阴影处行走,最后到达了平治茶屋。正当我们想在这里喝水时,狗突然狂吠了起来,同时从门内传出了刚睡醒的声音:“喂,是谁?”胜又报上姓名后,随之听到老人似的声音:“上山?”周遭便又安静了下来。“多谢款待。”向导感谢店家招待了茶水,接下来才终于要进入原野了。
白雪在辽阔的原野点点纷飞,白色波浪簌簌地汹涌起伏,我们用登山杖拨开视野前行,靠近衣摆附近的白雪是野菊花,波浪则是芒草穗。恶云低垂,月亮于缝隙中露出了脸,林木的腹部则像是怀有夜光菌似的,点上了白色的光亮。
不知不觉间,山路缓缓变陡了,正当我们想着就要这么抵达回马岭时,发现村里的男女四人正背着笼子,看向我们这边。他们似乎是要潜入禁止进入的官有林地以获取非法利益。向导看来心知肚明,在微光中,向他们打了两三句招呼后便继续向前走。
天色渐亮的夜晚,向足柄山脉的矢仓岳崭露了破晓时的色彩,像是红蜻蜓的云朵一缕缕地缭绕空中,原野上弥漫一层白色云烟,越往上则带有些许蔚蓝,附近的黄木红叶像是被人点着了火般,一瞬间就亮了起来,而当我看向脚边的黑砂,这才发现原来上头粘着楢树落叶、松树系叶等,像是被谁舔了上去一般湿润。因为映照着朝日而呈现金茶色的唐松和耀眼的红叶,但是,树叶早已枯萎颓丧,叶尖像是被注入了墨水,变黑了还皱了起来。如果是在夏天,这里应当是绿意盎然的小巧树林,今早我却感到这片树林似乎大了两三倍。曙色透进了树林中,让一片片木胶、茑的红叶透了光,发了亮,而早晨的空气则是凛冽得让人清醒。
抵达了树林中的茶屋,松虫草原有的紫色已褪到没有半点踪迹,鸟冑草则开着浓紫色的花,就像以金色屏风为衬底的菊花般,有毒植物独特而具有强烈刺激性的浓紫色,以烧砂的大壁为背景,在一片荒芜之中,努力不懈地维系着一丝的欲火。
接着抵达了太郎坊,看到门户被人给钉牢了,上头用交错的木材顶压着,并绑了钢线,四周一片寂静,杳无人烟,只有向导清喉咙的声音搅和着沉重的气氛。
望向东方,自笼罩着箱根足柄的云层间,流泻下有如雨丝的光线,辽阔的山脚原野像是把纸扇,坦平了森林、小山丘等褶痕,展开成了一片金黄。早晨的雾气像是烟雾般从四面八方萦绕于地表,虽然当下天气晴朗,但刚好以一合目[149]附近为界,头顶上方的富士山被云给遮住了,完全看不到,而天空逐渐低垂,距离屋顶仅有九十厘米。
虽然我对于被浓厚云层笼罩的山林感到绝望,不过还是爬上了屋顶,看着整片天空,灰色的雾将眼前风景搅成漩涡,足以让穿过胡须的呼吸成了水滴点点地落下,我从口袋拿出了铅笔,将弟弟报告的温度计温度记录在手账中,铅笔的笔墨却从旁渗了开来,那是足以将字迹解体的浓雾啊。
三
眼前颗粒细小的黑砂形成平缓的斜坡,往雾里平滑地延伸上去,登山客舍去的古草鞋像是打着逗点,自然而然地成了山路的标记,而路旁的富士蓟似乎遭野兽咬过,只留下了刚强的茎部前端,底下的根部则颤抖着,牢牢地抓住土壤不放。太郎坊附近稀疏的短木林中,几缕云雾互相激烈扭打,其尖端朝爱鹰山的方向流泻而去,回头一看,箱根火山群那边云层低垂,有如大河逆流于乙女山到金时山腰之间,山和山之间好几处都汇集了朝云,支流仿佛从不着边际的虚空各处流泻而出。
不久,爱鹰山就像被洗净过一般呈现琉璃色。积云自东向西退去、消失,空中开了石灰洞似的大口,逐渐地扩展开来,初冬碧蓝清澈的天空像是冷冽的鲭色湖水,闪烁的金色光辉凋落于黑砂上,一线黑砂朝天上奔驰而去,山顶火山口光秃秃的赤褐色地表,有如包覆着火光般耀眼夺目。
可能是强烈西风的缘故,在倾斜的土地上稀疏生长的矮小唐松、富士蓟朝东边匍匐于地。长了红叶的秋木也自一合五勺[150]开始就不见了踪迹,虎杖甚至长到了二冢附近的火山侧面,乱发似地丛生。
在二合目,看到了至今不曾注意到的半个山中湖,这里的岩室想当然没有任何人,不过仍然是灯火通明。再往上爬一段路,在二合二勺的岩室里有人放置了木桶,里头甚至还汲满了水,在炉灶的旁边则躺着三把左右的木柴。虽然我们没有带齐防寒用具过来,不过当我们知道这样就能够升火了,即使天候不佳也有了住宿处,胸中顿时满溢着踏实感。
萦绕于山中的雾气,因为气温的关系,像水汽一样自四面八方蒸腾起来,还可以闻到不知从何而来的热砂的味道,我们抵达二合五勺时,看到近处是一座散发着勾玉[151]状亮光的山中湖,以及靠着山中湖畔的村落,隔着函根足柄的远处,则可看到大几平冢的海岸和江之岛。
爬到了三四合时,黑砂就像凝结似的变硬了起来,有时还会有不知在哪儿生成的大雾沿着斜面,像是烟一样朝天空飞舞,但到了五合时却又是晴朗无云,像是自眼前拭去了烟雾一样,此时也开始吹起了北风,一只鸢在空中画了个圆,悠然自适地盘旋于半座山体的上空,之后便化作一黑点,消失于遥远的彼方。
仰望山顶,火山口壁由平扁的赤褐色岩石为基底,交织焦黑的岩石,制成了平板状的格纹布,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而像铅一般掉落于岩壁上的雪绽放着白光,如颤动的白银似的,敲下便会发出金属般的回声,天空则是纯粹的阿尔卑斯蓝,像海水般深沉而静谧。若将目光移往这片土地,无论岩石还是白雪,都是夏天所难以见寻的。鲜明且锐利的紫色调,在充斥于半圆形天顶之间的大气中流动着。
六合目——到了宝永的新火口壁(所谓的宝永山),高山上冬天的寒冷甚至沁入了手脚的指甲。我们来到下一个目的地的岩室,门户紧密地关着,屋顶上层层堆积着大块熔岩,全是为了避免不被强风给吹走,以及为了面对可怕的冬将军的来袭做足了准备,看向山下,广阔的山脚原野上,松林仿佛是黑色的虫攀爬其上,虎杖和富士蓟等植物全成了土黄色,有如麦芽糖似的流淌着,所有景色都像是受到了烟燻一样,而白昼的黄昏令人晕眩不已。
到达六合五勺,弟弟的脸颊黄得像是皮肤病患者,嘴唇则呈现出像是茄子般的淡紫色。向导的也是如此,而我的似乎也和他们一样。再爬一合左右,千变万化的云又出现了,而且像是夏天的云一般,不是沉甸甸地横躺成平板状,而是垂直且高耸地挺立着,和我们这大火山的赤壁两两对立。不久,这面浮动的灰色云壁,受到自海洋而来的暖风吹拂,便随之倾倒,然后像是给虫蛀了一般生成了洞穴,从那洞穴底部传来了岩燕的啼叫声。
到七八合目之间的时候第一次碰到了雪,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八合目的岩室是半开着门的,里头的水桶结了一层厚冰,有人丢弃的手拭[152]则硬得像木板似的。
我们一行人依靠着木杖休息,同时俯瞰着干涸的富士川。
四
云层的厚度差不多有二寸还是三寸左右,而所谓屏风浦这个坚硬的熔岩褶折,形成一道坚挺的自然防风墙,这道墙的阴暗处积了最多的雪,似乎是被风给吹落的关系,这些雪朝着山麓像峡流一样放射出去,因为雪的重量,黑沙土像被挖掘一般凹陷下去,凹陷处则有白色的结晶体散发着光亮。随着山体高度越高则变得越小而尖,风便会随之攀爬而上,快速且强烈地横吹过来,我们索性把熔岩当作盾牌,缩起身子,吃着无味又干瘪的饭团充饥。
到了九合目,已是积了相当多的雪,像是水泥似地结了冻,若是用普通的金刚杖,而没有加上鸢口[153],是不可能稳得住脚的。胸突八丁[154]、大鞍部已是爬得相当痛苦,尤其是脚底特别容易打滑,不过,出乎意料,我们仍无所畏惧地抵达了目的地。
在驹岳到浅间祠前,凝结的雪皱着纹路,就像是鱼鳞,或是像镶嵌进了贝壳一样,这积雪大概有三十厘米深左右,不过木杖立不起来,要测量也无从测起,实际上,当下也因为太过寒冷,没有余裕去做测量一事,只想马上攀登上剑峰——海拔三千七百七十八米,那是环绕火山口熔岩块的最高点,如同铁制颈圈般,爬上去之后,北风在空中发出了呻吟,那声音就像挥舞木棒时的风切声,扎刺着脸和手脚等部位,无一幸免。当初我有点小看了初冬的山,没有准备好说得上是雪地登山服的装备,让寒气穿过了好几层衣物,并开始感到疼痛,那种痛就像拿着蓟抚摸着腹部到胯下一样,而嘴唇也传来了撕裂声,令人有龟裂的错觉,这股寒冷让骨髓打着哆嗦,身体从内而外发起抖来。
俯瞰脚边,在火口壁周围,像是蜡烛融化后又重新凝固的冰柱,组纽[155]似的,前端磨得相当尖锐,像舌头般垂挂着好几根,而火山口底部相对来说积雪不多。回头望去,从外轮山到山腹的大绝壁,原本的葡萄色褪成了赤褐色,一心想要绕行至西方的日光笼罩于绝壁斜上方。在遥远的西方,白峰、赤石、驹岳,还有飞山脉蜿蜒不绝,像是白金大锁连系着空间,最后湮没于北溟的云中。目光移向下方,我们的山麓上,富士八湖之一的本栖湖如同森林的眼球,凹了一个窟窿,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明年夏天的炎热,将会截断束缚住日本北阿尔卑斯的白锁,使其回归自由。在那之前,这座山依旧会任由岩石随意倾倒,云朵恣意飞舞,冷风肆意吹袭,并放任大自然创造出这般富有独创性的废墟,同时也会保护住这片景色。现在,我站上了涂抹掉“旧居”印记的“新居”屋顶,我麻痹的神经突然敏锐了好几倍,靠着木杖撑起了身子,对着日本阿尔卑斯大山系招手,雀跃不已。
“冷是很冷啦,不过这景色还真是壮观……”好山运男人看着我这么说。
不过,那句话的语尾却被劲风给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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