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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只得又从长计议起来,只是这“从长计议”中的“长”因为月贞的怯懦的给拉得愈发长,正如同时下越来越长的天光。
也是情有可原,想来丢命丢名的事情谁不怕?况且名利还不是顶要的,月贞最怕的是在这些重重困境里,人经不住摧折,爱也经不起蹉跎,再可靠的人,再牢靠的感情也不免要露出难看的骨头,难看的收尾,那么她与鹤年也只会彼此难堪。
因此此事是被她有意搁置下来的。搁来搁去,便搁到了玉朴离乡半月的光景。
霜太太算着玉朴至多还有半月到京,再写信回来,也就两个月左右的功夫。便将鹤年叫到房中,将与郭家结亲的事情转述给他听。
鹤年先是楞了一会,渐渐将两条眉毛拧得揪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春光漫漫,照得霜太太的表情也是懒洋洋的,这懒里也有刻意回避的意思。她知道鹤年最是与他父亲相反,一个醉心功名,一个无心名利。她夹在当中,心虽然是向着儿子多一些,可又惧怕玉朴多一些。
她在榻上抠指甲,眼睛只管盯着十个尖尖的指头,“你父亲特地要我等他走了才告诉你,怕你与他起争执,他不想听你那些大道理,也懒得打你。你父亲筹算得也是,你打小就不是个揣奸把猾的人,生意场上的事难道你喜欢?还
是去考功名做官的好,你天天要普度众生,不也算合了你的志向?”
鹤年猜到玉朴的意思,什么为国为民,都是哄别人的话,无非是要他在朝廷里做他的臂膀。看着是为儿子的前程谋算,其实算来算去,还是打的自己的算盘。
他冷笑了一声,“郭大人怎么会看中我?这么大的官,在京城里要拣个王孙公子做女婿还不容易?”
霜太太抬起头,两扇睫毛抖动几下,“你哪里不好?他凭什么就看不中你?再说,他还看重咱们家的买卖行市呢,想套咱们的钱!你爹呢,正好也看重他的权势,大家得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攀劝富贵,可这回你就依了吧,你还能犟得过你爹?他要是发了怒,我也劝不住他。”
鹤年在椅上观察她的神色,察觉她的笑容里有些杳渺的不屑,不知是针对谁。横竖她对这门亲事像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也许这是一线转机,他垂垂眼皮,端着碟栗子糕走到榻上去,“母亲真舍得我到京城去做官?跟父亲似的,三五年才回家一趟?”
才听这话,霜太太嘴皮子颤动两下,就有些要哭的迹象,“我好容易盼到你回家来,怎会舍得?可做娘的就是这样子,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要耽误儿子的前程。你有良心,即便在外省做了官,也常回来看看我,为娘的就知足了。”
“儿子倘或真看重前程,也不会在庙
里修行这些年了。”鹤年酸涩而淡泊地笑着,然后沉默下去。
以霜太太的私心,未必不想儿子常伴在身边,可做母亲的自然要以儿子的前程为重,况又硬不过玉朴。只得笑叹,“你这是孩子说的话,如今你还不是回家来了?可见是明白做和尚到底不是个长远打算。”
鹤年持续沉默了一阵,心里有些软弱无力。风从窗户里徐徐吹进来,也是绵软无力的。这里头是画堂朱户,外头是暖日霞光,什么都在抽芽,怀着生机,真是处处好景。但这好都像是没奈何的,迫不得已,顺时顺势。
他忽然低下头去笑了笑,话自然而然的就从嘴里流露出来,“我回家来,是为了贞大嫂,并不是为了什么官位前程。”
一时间,霜太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长错了地方,以至听见的话也不对头。她扬着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把脑袋向他偏了偏,“什么?你说什么?”
鹤年索性郑重地看着她,“我说我是为贞大嫂子。我心里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尽管说得从容不迫,但心里却是慌乱的。在黄澄澄的日光里,早被抛闪的羞耻心又回到他身上来了,在这羞耻里,是无畏的一片决心。
惊风一吹散,霜太太整张脸便垮了下去,因为胖,显出几分凶相。她噌地拔座起来,“你是不是脑子坏了?!这种话你也敢说!简直是没天理没王法了!贞媳妇是你什么人?那
是你堂兄的妻室!”
她只管热锅里的蚂蚁一惊一乍地满室乱转着,把一切能想起的伤风败俗的话都骂了一遍,心里又是怕又是急。怕的东西多了,最怕的还是玉朴,给玉朴知道,不知要怎么怪罪她养错了儿子!
转了一会,她满脸通红地横过眼来,“是不是那丫头勾引的你?好个没王法的小娼.妇,我好好的儿子都让她勾引坏了!我就知道,这种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就是没规矩,成日心术不正,不是钻头觅缝地想着怎么弄人的钱,就是想着怎么勾搭男人!我倒要去问问她安的什么心。还有你姨妈!我也要去问问她是怎么管教的媳妇!”
鹤年早料到有此一遭,骂他他不觉如何,听见骂月贞的话,渐渐变了脸色,冷下眼来,把脏水全往自己身上倒,“这不关贞大嫂子的事,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拿我当个小叔子待。您别一股脑都栽到别人头上去,分明是您的儿子起了这龌龊心思,您现在要去问姨妈,岂不是正给姨妈拿住了把柄,反给她骂您一顿?”
霜太太怔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没了主意,气得歪脸嘴斜,冷笑两声,“你还真是能替人着想啊……”
说着一个霹雳间,就走上来掴了鹤年一巴掌,“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你白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了!你叫我怎么见人?叫我往后怎么在你姨妈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叫我怎么
见你父亲!”
她一面骂,一面不住地将手拍在鹤年脸上,连打了十几下。鹤年只是巍然地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躲避。
她渐渐打没了力,只得哭起来,反正那些问题除了哭也没他法。
等她哭过一阵,鹤年递上了手帕,“我知道母亲生气,您打我骂我我都没怨言,只是不要迁怒到别人身上去。”
这态度倒令霜太太益发伤心了,在那里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你还向着那小娼.妇说话!”
既是心疼儿子,又是心疼自己。叫她怎么办?纵然心肺里全窝着火,也不能将儿子打死,更不能告诉别人知道。所以空隙又感到庆幸,亏得一早将屋子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否则岂不是颜面扫地?
鹤年也是没办法,问题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妥善解决,他不过是表一表态,并不指望霜太太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他这母亲根本没有解决事情的能力。
要他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无能为力的。从前无所求,才能没挂碍的做个世外之人,一旦有所求了,就发现世间到处是无形的网,所念所求的东西,不过是给这张罗网又织上一条绳索。
因此局面很僵,无进无退,无济于事,一个只是哭,一个只是沉默。等到霜太太哭得累了,端正着身揩拭眼泪,事情又像没发生过。
她没力气地笑了下,眼圈红着,“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叫我替你做主?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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