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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無論如何,文字是無罪的。我可以盡情在紙頁上用筆墨剖析自己,重走這些年來的日子,摸索著尋找本真的那個我,那個已然被忘懷得全無蹤影的「張秧」。這就是虛構文學的魔法,只要換個名字,就沒有人知道你其實是在談論自己。在這個以筆觸構築而成的小世界裡,我可以安全地傾訴我的一切想法。
我點開空白頁,抬手敲下開頭:
我不是親生的。但你不必著急可憐我——
第13章第七章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心呢(上)
許久沒有寫過文章,本來害怕自己筆觸生疏、不得要領,卻沒想到手指一接觸鍵盤,靈感便源源不斷地從指尖傳遞到了電腦屏幕上。我有些詫異地旁觀著自己洶湧而出的情感,其磅礴之勢不難看出是已被壓抑了許久。
在寫完了老男人的故事,於異想天開之中療完傷後,除了寫作業以及準備作品集之外我竟然沒再為自己寫過點什麼。此時此刻我為自己撿起筆,不過三秒便回憶起了曾經對寫作的熱愛來自何處——不用硬逼著自己露出歲月靜好的微笑的感覺真好。我在文章里胡作非為,想到哪便寫到哪,將內心的毒素毫不掩飾地悉數吐盡,如倒垃圾一般痛快。
非紀實文學真是一個偉大的發明,不光給讀者提供了消遣,還給了作者安全地暴露自我的機會——只要筆者盡全力否認那是她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便沒人能有充分證據給她扣上任何罪名。我可以游離在我的創造之外,看人們評價我的作品,沒有人能摸得清那到底是不是我的現實,這讓我感受到了類似小時候捉弄別的孩子時產生的快感。
寫到正酣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嫌它打擾了我,有些不耐地拿起來一看,竟是李菲菲。
她找我幹什麼?她已經十幾天沒有回過我的問好消息了。
點開與她的對話框,才看見她昨天竟給我發了一條信息,只有簡單的四個字:你有空嗎?看看時間,那時候我正和福寶在泳池裡擁吻。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尖又猝不及防地酸軟了一下。我趕緊壓下陷入情緒里的苗頭,接起了電話。
「媽媽?你終於捨得給我打電話啦?那麼多天都不理我!」我聲音熟練地甜了起來。只是這麼一瞬間,我便被從剛才在文章里得來的那一絲真實感中抽離出來,我的皮囊又完全被託付給了夏知瀾,她就連隔著電話說話時臉上都帶著令人膩味的討好。
我敢抱怨她不回我微信,佯裝委屈地嗔著,是知道李菲菲就吃這一套,她喜歡我為我們虛偽的母女情塑造出的親密無間的假象。
「瀾瀾,我……」半個多月沒說過話,她的聲音不似從前那麼輕甜,雀躍輕盈的語調消失無跡,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躊躇和掩蓋不住的憂鬱。
李菲菲這是怎麼了?
「媽媽?」我的心提了起來。夏浚譯不會出了什麼事吧,我還要靠他給錢上學呢。
「我老公……他……有和你聯繫過嗎?」
對,忘了和你說這個的事情。從到夏家的第一天起,李菲菲在和我提起夏浚譯時的代稱就是「我老公」,就算有外人在場她也會這麼喊,絲毫不認為有任何不妥。小時候我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直到後來遇見很多其他的母女,才發現別的母親對孩子提起自己的丈夫時說的都是「你爸爸」。
我有時會想,如果不是我在第一天到夏家時就嘴甜地開口喊他們「爸爸」「媽媽」,那麼李菲菲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要求我叫夏浚譯「爸爸」。雖然我也只會在李菲菲在場的時候才這麼喊夏浚譯,作出一副父女關係和睦的樣子。如果李菲菲不在家,那麼我和夏浚譯之間要麼有事說事,要麼無話可說,亦或是我單方面挨打,總之無論如何都用不著費力氣特意給對方一個稱呼。
我打開免提,翻了翻和夏浚譯的聊天框。我和他的最後一次交流發生在出國前的一個多月,我問他「轉了嗎」,過了很久他回「已轉」。說的是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
我對電話里的李菲菲說,這幾天太忙,沒顧得上和爸爸聊天。怎麼了?
聽筒裡面傳來李菲菲的哭聲。她在電話線的那邊抽抽搭搭,我趕忙說「媽媽你別哭呀,有什麼事情講出來,我來解決」。她當然不會因此停止哭泣。以我的經驗,她起碼要先哭個三四分鐘,把情緒發泄一下才能開口傾訴那些溫室里甜蜜小麻煩。那麼多年來的朝夕相處,我已經對她遇到不快時的整個情緒流程了如指掌。我說過,李菲菲就是個小女孩,高興了笑,難過了哭。她的世界裡從來不存在偽裝和克制,因為她只要做最本真的那個自己,就有無數個人爭著要寵她。
我拿著手機,已經能想像到她坐在堆滿了蕾絲枕頭的飄窗旁哭泣的樣子。她的眼淚總是晶瑩剔透,因為是真誠的、發自肺腑的眼淚。她的眼淚只是眼淚,因而得以純潔無瑕,不似我的眼淚是武器,便不免污糟渾濁。
我幾乎沒有發自內心地哭過,我的眼淚都是假裝出來的,總有一個目的在——為了讓人心軟和憐惜,從而滿足我的設想和需求。無論什麼時候,只要需要,我都能在一瞬間便哭出來,而且哭得各式各樣,梨花帶雨或者撕心裂肺都不在話下。我一直不覺得裝哭有什麼難的。如果去當演員,我的哭戲一定能被誇上熱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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