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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焉的嘴唇微微一张,话终究没有出口。
谢皖回不过失口一问,也未急于求解,只逐个欣赏那字,一页页翻至最后,在末尾之处看见一款题字:陈焉,誊于泗州刑衡。
“是我右手写的字。”
心底一颤,循声望去,那个人也痴了一般凝神注视那几道陈年笔迹,淡然微笑。眼中分明有苦物裂开一角,纸里纸外,已然永隔,笑容终是藏不住满目凄凉。谢皖回震惊之余,只觉得心口一窒。
——那右手的字,是再也没有了。
陈焉望了那字迹有一炷香的功夫,倦极闭眼,缓缓摇了摇头,动手将桌上摊开来的书本一一拣齐叠好,待要合起木匣,却见谢皖回手中还攥着一本,顿了顿,还是探了手去轻轻握住书本的另一端,试图拉回,可谢皖回居然下了几分力道,牢牢扣着,他一时竟抽不出来。陈焉尴尬地跟他一人攥着一头,不知所措。屋内一时死寂,壶漏声声催人心乱。
“大夫,这些想来您也不爱看,让我收好,改日到书坊卖了罢。”好不容易低声把话说出口。
谢皖回双眉几乎拧到一块去,莫名地胸口便闹腾起来,极想骂人,还未及开口,前门处忽地有动静“嘎吱“一声,一人推门而入,脚步听着轻快洒脱,尚不曾见影,张扬高昂的语调已到了屋内:“请问,这儿可住着一位姓陈名焉的公子啊?”
陈焉诧异,忙应了一声便出了厢房迎上去。
来的竟是个面生的贵公子。衣袍深有都邑之风,轻衫锦服,蟹壳青的巾帻上贯着一支游鲤雕簪,别致罕有。那男子眉清目秀,笑靥如春,行步生风,翩翩广袖反叫他那白墙青瓦的小院添了七八分寒碜。陈焉不觉有些赧然,茫然看住那人,未等开口,却听见谢皖回纳闷的声调从后边响起:“‘财神鱼?”
“咦?”陈焉听他叫出男子绰号,必是相识,愈发糊涂了,拿眼不解地瞧着谢皖回。
那人这才看见他,显然有点意外,一把折扇在手心打了个转,两只桃花眼细细眯了起来,像只惫懒的幼猫:“啧,谢大夫竟在这里,不在自家医馆待着,莫不是病人都被骂跑了?”
“你又来这做什么,“谢皖回剐了他一眼,嘴不留情,“莫不是外头没钱抢了?”
“我不找你,我找这一位。”男子莞尔一笑,扇柄子搁上他肩头往旁边一拨,径直走到陈焉面前。
见陈焉神色迷惘,他微笑着提起一爿衣袂,露出腰间一柄玄鞘长剑。对方眼底乍现一丝震惊,他笑得优雅,一作揖:“这位想必是陈公子了。在下蔡申玉,聿京‘寔丰库的总当家,特地给您道歉来的——我那新雇的伙计眼拙,这把剑,远不止二十两银子。幸亏我早先细查了一遍账目,才没落下欺人讹财的罪名。”
突来的变故始料未及。陈焉只觉通耳轰鸣,浑然僵直,呆呆盯着剑,苦、辣、酸、甜齐入喉头。难解滋味。
“好剑啊,若是我,定不舍得用来典押银钱。”蔡申玉解了剑,犹咂舌赞叹,细抚一回,才双手将它端起,递与陈焉,“千金易求,良剑难寻。陈公子,如此贵重之物,您还是好生收着罢。”
陈焉心口狂跳,下意识已出手去接,却在那瞬间打了个颤,硬生生截在那儿不动弹了。
他把拳头一点点攥紧,按了下去,鬓间数行冷汗。半晌,他颤声苦笑:“不。大当家,我不过一介木匠,要这剑何用?既已典当,也不再可惜了。再说,我这些天确实急需一笔钱。”
“唔,不可惜?那就怪了。”蔡申玉的折扇搭在唇边,明眸一转,似乎屡思不解,“我那伙计虽然眼拙,记性倒是不差。我问他时,他还说当时那位客官临走时千叮万嘱,尤为交待‘但求有一日遇上仗义行侠的真豪杰,识得这剑,心存爱惜,才好把这剑托付给他,也不枉它随我多年既说出这般话来我便猜,这售剑之人必有隐情,迫不得已才会上我那儿典剑。”
陈焉被他说中心事,神情溃散,仿佛遭了霜雪迎面扑杀而来,满满一怀冰冷。
他又何曾舍得?
可他一个废人,纵是不舍得又如何!越是疼惜这剑,越是见不得它终日只能封于木椟之中,朽于尘埃之间,辱没了寒光白刃。
那不止是剑,更是他的过去。背井离乡,远赴京邑,为的不过彻底忘掉前尘往事。几次想要将剑转赠他人,到底狠不下心。这一回的燃眉之急终于逼迫他放了手,却不料被典铺的总当家道破一腔悲恸。陈焉眼底禁不住一红。左手急遽颤抖,按上右臂。
看他脸色惨白,蔡申玉暗下猜测,笑了笑解开尴尬:“不过既然陈公子有难处,这剑暂时放在我这儿也成。那二十两权当在下为借剑一赏,抵给陈公子应急用。他日你再来赎回,我定还你。”
谢皖回的声音此时突然冷冷响起,听不出是何情绪:“你说此剑难得,好在何处?”
蔡申玉意味颇深地瞟了他一眼,扇头顺着剑身一撩,顿在中段一行鸦青篆字上:“我说它难得,并不只因为锻造精良,还因为这上边‘威震苏合四个字。”
陈焉脸色骤变。
谢皖回眼神凌厉地盯着陈焉,口中却继续追问:“这四个字有何来历?”
“啊,那来历甚是有趣。”蔡申玉挑起一角眉,微微笑道,“苏合本是泗州一座海防要镇。八年前曾遭寇船劫掠,守镇将领平庸无能,退兵三十里,致使寇匪猖狂西进,屠杀百姓,所幸泗州水师一路号称‘骞字军的精兵赶到,不过一千人马,居然逼退三千海寇,毁船数十。先帝为此龙颜大悦,特地降旨号令宫中名匠造剑一千,上刻‘威震苏合,赏赐给‘骞字军众位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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